程止点头,又对妻子道:“你别怕,我去去就回。”
桑氏含泪点头,伸手抓住丈夫宽大的袍袖,用力到指节发白了才松手。
夫妻告别后,程止领了七八个护卫扬鞭而走,李太公连忙催促车队掉头往他乡里行去,少商却一直眺望着清县城门,见程止他们扣门许久,又隔门说了几句,那城门才微微打开一条线放人进去。直到城门再度紧闭,少商才回头去追自家车队,一边策马,一边心头隐隐觉得不妥,仿佛不该离开叔父。
追上车队时,少商正听见李太公与车内的桑氏说话。
“夫人放心,陛下的銮驾才过去,前有执金吾,后有卫尉,羽林虎贲随行,这离了清县才几天呐,哪个胆边生毛敢犯上!”
桑氏低声道:“听老丈所言,我才宽慰些。”
少商忽道:“叔母,我们不如遣人去向陈留郡太守求些救兵,哪怕白跑一趟,大不了我们给军卒出重赏就是了。”
桑氏本来愁云满面,闻言笑道:“哟,好阔气呀。我家女公子这是发财啦。”
李太公也笑道:“女公子就算要求救兵,滑县距此不足两日路程,陈留却要三日轻骑,为何不遣人去滑县?”
“临走前阿父叫人抬了满满一箱钱给我零花呢,赏钱我出也行。”少商道,“滑县么,也遣两个去好了,有备无患嘛。”
看她神色肃穆,桑氏心知侄女机警多智,当下就使人去两处求救。
又走了一阵,众人忽觉得地面颤抖,一阵凶猛的马蹄踏地之声由远及近,惊恐迅速爬上每个人的面庞,随即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粗暴高亢的呼呵声,然后从地平线那端冒出二三十骑挥刀匪徒急速往这里冲来。
程家领头的护卫反应最快,当即嘶声大喊:“布阵!护卫主家!”
第40章
近百数的程家府兵分做两半,一半团团围住少商桑氏等人的车辆,另一半挺刀向前,做迎战准备。不过须臾,两边短兵相接,看见这伙人狰狞的面目,嗜血的神情,少商忍不住心生怯意。尤其是贼匪望见这边辎重糜多,婢女们多年少貌美,更露出邪恶贪婪之色,桑氏捂着程娓的眼睛退回车中,婢女们多是满心恐惧,胆小者更已缩成一团低低哭起来。
起初对这帮贼匪恶劣形象的震惊恶心过去后,少商终于哆嗦着从车后驱马出来,拔出程颂所赠的短剑,横在胸前。默默算了遍敌我人数,她觉得自己这点英勇应该只需要停留在摆样子层面就行了。
谁知这伙贼人甚是凶悍,眼见人数对比悬殊依旧挥刀就上,显是笃定了家养的兵丁无甚战力。可惜现下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府兵,临行前程老爹特意将跟随自己多年的卫队淘了一半纳入车队。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气魄胆识,同等数量对战,扑灭贼匪就如扑蛾子一般。
两边激烈打斗一阵,程家府兵已将这二三十人尽数斩杀,可躺在地上翻滚的贼匪垂死前犹自叫嚣‘你们等着,后面就来将你等杀光斩尽’云云。
“他们只是贼匪的斥候,轻骑出来四处查探有否可供劫杀掠夺的靶子,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李太公看着满地尸首,大冷天也不禁背心一阵汗。兵荒马乱这么多年,他对匪帮的行事风格颇有经验。
遭遇此事,众人不再耽搁,赶紧往李太公乡里急速赶去,谁知祸不单行,因赶车太急,途中桑氏的座车撞上没在土堆里的石坑,左轮断轴,辎车侧面翻倒,车内众妇皆被压在里面。
将人从损毁的车中拉出时,才发觉桑氏左腿受伤不轻,虽未骨折,但皮肉被拉出好大一道口子。少商差点咬碎牙齿,赶紧叫人将一辆安车中的行李大箱尽数推下,让桑氏等妇进去,又撇下几十辆不甚要紧的行李车,轻车简行继续赶路。
李太公见她小小年纪当机立断,不由得暗暗叫好。
谁知没走多久,后头再度传来杀伐呼喝之声,且声势比之前那波人强盛许多,众人脸色皆变。少商见此地离李太公所辖乡野还有不少路,显然片刻之间是赶不到了,她又望望西边来时路,暗想其实自己也不是没办法逃生的。
一人单骑穿林而过,贼匪忙于劫掠车队,必然顾不得自己。她熟记路途,只要逃到陈留郡就安全了,到时假称车队被打散,自己是被驱赶至此即可。
可是——少商眼前浮现失血苍白的桑氏,还有娓娓和双胞胎,她摇摇头。
再看道路两旁的山林有些眼熟,她忙抓住并驾的李太公问:“我记得来时路上,太公说这里有许多空置的猎屋。敢问太公,这里可有哪处猎屋是背靠山岭,近处有上游流水?”
她没读过军事理论,但好歹知道‘腹背受敌’这个成语。如果来敌比自家护卫人数多,车队里女眷不少,再像适才那样在平旷原野上圈地御敌,早早晚晚被攻破,那时必是死路一条。还不如依靠地形拖延,反正带了足够的食药,再有水源,扛几日不成问题,说不定能熬退这帮随机出门作案的贼匪。
再说了,快则两三日,慢则五六日,不论滑县还是陈留必有援军。但若是没有这样的猎屋呢?那只能背水一战,听天由命了。
李太公对本乡了如指掌,领着车队往山林深处而去,左挪右拐绕来绕去,果然寻到一处绝妙的庇护所——这座猎屋依山而建,背靠一面青苔丛生的凹形绝壁而建,屋旁的岩壁上有一脉溪水从高山流下。屋子的主人许多年前逃丁走了,李太公觉得此地险奇,便翻修了五六间大屋,以备将来游猎之用。
几位家将勘探了一番地形,都说此地甚好,说着便熟练的从林中砍下许多碗口粗的大树,照栅栏状扎成拒马,团团围在屋前的平地上,这般忙碌了近一个时辰,大队贼匪终于穿过密林找了过来。
这波贼匪有三四百之众,呼呵起来声势震天,打斗更是凶悍彪猛,令人闻之丧胆,但他们似乎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配合既不默契,号令也不统一,兵备亦不足。头一波密密麻麻的箭雨过后,就只有稀稀拉拉的冷箭了。
加上屋前这片平地狭窄,贼匪们无法一股脑儿扑上去以多为胜,只能一波波人马陆续添灯油。为首的贼匪按照惯例喊过‘兄弟们给我上,女娘财货随你们拿’之后,两边就叮叮当当打到现在。天黑了又亮,既没攻破拒马,也没赶跑贼匪。
最清闲时,两边都打累打饿了,狠狠互瞪着进食,心里盘算着如何突破/抵御对方。
最惊险时,数十个悍匪仗着高头大马,趁夜越过拒马冲到猎屋前,想要一举击破防线。好在经验丰富的护卫预先在屋前布置了好几条绊马索,上来就拖倒马匹,然后一拥而上将落马的贼匪扑杀。饶是如此,依旧有十来个马术高明的悍匪跳出绊马索,迅速逃回前还探身抓了七八个四散躲逃的婢女,横压在马后带走。
少商原以为接下来对方就会以这些婢女为质,要挟他们举械投降,谁知她天人交战了半天,那些贼匪却并未如此。她立刻明白了:这个时代哪有为了‘区区’七八个奴婢就出降的主家。连贼匪都明白这种‘普世价值’,是以根本没提这种‘愚蠢’的要求。
站在护卫组成的人墙后,少商心中苦涩,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的投胎技术。
被掳走的婢女中有一个左颊上生了酒窝的女孩,还不到十五岁,伶俐讨喜,平日深得桑氏的喜爱,常爱来听自己吹笛。
当时也有个贼匪冲向自己伸手欲抓,不过贴身护卫在她身旁的两名武婢俱是好手,当即挺身上前。一个刷刷数剑,齐根斩断那贼人伸出来的手掌,另一个就地一滚,连环双刀斩马腿。马匹吃痛,将贼人甩下马来,随即被众护卫剁成肉酱。
“贼匪欺侮欺侮她们就是了,不至于杀了她们罢?”少商努力站直身子。此时贞操观念并不如何强烈,女孩们只要活下来就成。
那两名武婢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道:“女公子别想了。只有活下来,才能报仇。”
少商心头一凉,握住剑柄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这两名厉害的武婢是萧夫人派在她身边的——所以,萧主任也曾遇过这样的险恶血腥吗,也曾这样奋力挣扎的逃亡过吗,也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去死?
“嫋嫋,快回来!你站那么前做什么,小心叫流窜的箭矢伤了!”桑氏被阿苎搀扶着,艰难的站在大屋门前焦急大喊。
少商小跑过去,却发现桑氏的左小腿又渗血了,她皱眉道:“叔母你进去躺着。”说着便与阿苎一人一边,将桑氏硬扶了进去。
屋里正中生有火堆,李太公坐在火旁由婢女料理臂上刀伤,程娓和双胞胎已被带至别处安置。少商将桑氏扶上一旁简易搭成的床铺平平躺好,叫婢女将伤处重新包扎,阿苎又从火堆上吊着的铜壶里倒出一碗甜枣汤,喂桑氏慢慢喝下。
少商转头,躬身作揖道:“连累太公了,好端端的在家含饴弄孙,如今在此受罪。”
李太公依旧笑的像个弥勒佛:“当年兵匪沆瀣一气,作乱乡里,那才叫人间惨事哪!女公子不必担忧,昨日我已叫家丁从山路绕回乡去讨救兵了,定比滑县和陈留还快。到时两面一夹击,我们护着夫人和女公子先走。”
少商已非刚穿来那会儿不知世事了,李太公乡里顶多能拿出百来个乡勇,战力还不好说。
李太公似是猜出女孩所想,又笑道:“女公子莫觉得老朽在说宽慰之言,这七八年来道野清明,路不拾遗。老朽也不知这回究竟出了何事,但上有州牧,下有郡太守,他们原先也都是能征善战之辈,必不会坐视这帮贼人在境内胡作非为。咱们熬过几日就好啦。”
少商笑笑,没有说话——但若出纰漏的就是州牧和郡太守呢。比如万家宅邸原先的主人布氏一族,不是投而复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