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你放心好了,这都是我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和罗叔。”
滕富强的车子隆隆启动,向田野外的马路驶去。他走的方向和唐见虎离去的方向不同,似乎并不打算穷追猛打。
罗不遇长叹一声,对着越来越远的车子大吼道:“强哥,你现在要干什么去!”
空旷的田野上没有丝毫回应,似乎滕富强并未听到他的问话。
罗不遇心里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感觉今天以后,再也见不到滕富强了。
***
滕富强的车子里有换穿的衣服,他把手上的血用纸擦去,再脱掉沾了血的衣服,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的车速很快,几乎每个路段都超速行驶,但他的方向盘却非常稳,车子行驶也很稳,一路驶去行云流水。
他要回县一中,却很谨慎地选择了走老路。因为他不知道田野上那群人有没有谁报了警,怕一上高速就被查车。
从两城间的高速路通行起,这条曲折的老路便鲜少出现车辆。
老路很烂,坑坑洼洼的,一侧靠山,一侧临河,路段中很多路标都不见了,夜间行驶起来非常危险。
走这条路,单向车程一般在一小时上下,但滕富强只用了半个小时。
他进城后依旧选择人烟稀少的路,有效避开人流与城里的摄像头,多绕了些弯子回到县一中。
他的手用卫生纸擦过,但擦不干净,依旧是血色的。
但这不影响他进出县一中。
门卫看他一眼便微笑着放行,并未看到他手心的血迹与他脸上的冰冷。
——他永远都是冷冷冰冰的,就算他某天变得更加冰冷了,也很难被人发现。
他又去了后山,独自攀上后山山顶,痴迷地盯着漆黑的山脚。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后山,纵使它算不上草木繁茂,却也不至于荒凉至此。山上有稀疏的草木,山顶则有一株两人高大的树,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会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红色的小纸条上,再趁无人时挂到树枝上。
学校里的许多传言是假的。传言说,有个女孩失恋了,伤心欲绝多日,好不容易缓过来却又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她只能厚着脸皮再去找那个男孩。可男孩变心快,短短几天就另寻新欢了,而且他找的新的女朋友还是女孩的闺蜜。
女孩绝望了,最终从后山山顶一跃而下,粉身碎骨,远离了这个丑恶的人间。
而女孩死后,怨念留在了这座山里,所以整座山都枯萎了,变成了荒凉的乱石。
这带有迷信色彩的传言明显是假的,是学生们以讹传讹,虚构出来的一个故事。
真实的故事是他和洛英之间的故事。
而这座山,是他亲手伐干净的。
他记得,洛英曾说过“凋零的落英也没什么不好,春泥护花,也是非常美好的意境”,所以她变成了护花的春泥,滋润这座后山。
可滕富强不这么认为,他那时的想法是“你要滋润的人不应该是我吗,怎就变成这座山了”。
于是,在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季,他每晚都会潜入学校,用锄头、镰刀、斧子,一点一点夺走山里的生机。
可他一个人不够,所以又请了许多人帮忙。
他们把伐掉的草木都往围墙外丢出去,最后用小货车将之拉走,全都拉到河岸边烧掉。
——原来啊,伐木工人也并非无情。至少像滕富强这样的伐木工人有情,他比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有情。
正是因为太有情了,所以他走到了这一步。
他不知道“蓄意杀人未遂”在法律上要判多少年,他也不关心这些。
他只恨,最关键的时刻,陶杳杳出手阻拦了他。若非如此,他不会“未遂”,反而能遂了多年心愿,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此刻,他很想喝酒,想起了之前被自己随意丢掉的两瓶酒,忽然有些心疼。
他不能再下山买酒,此刻山下可能已经站满了警察。
他已经喝不到酒了。
他只能静站在山顶,等一个一定会打来的电话。
而这个电话来得很快,他上山不到十分钟,电话就响了,来电显示是“安然”——张安然的安然。
他嘴角轻轻扯动,露出一个平静的笑,点下了接听键——
滕富强:“安然,你终于打来了。”
张安:“富强,你现在是不是在一中后山的山顶?”
滕富强:“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干什么?”
张安:“富强,你听我说。唐见虎是罪有应得,我一定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一定尽最大可能减轻你的刑罚。最多十年,我们还能重聚,还能一起喝酒,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滕富强:“安然,你也喝酒吗?”
张安:“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喝。”
滕富强:“那今天介意两个人喝酒吗?”
张安:“若对饮的人是你,我绝对不会介意。我马上去买酒,你一定等我。”
滕富强:“这之后,唐见虎和罗晖就拜托你了。”
张安:“你放心,唐见虎已经死了,剩下的罗晖,我一定把他抓捕归案。”
滕富强:“我记得我并没有捅死唐见虎。”
张安:“他在前往市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小车被大货车碾成了碎片,车上两人无一幸免。”
滕富强:“那我就放心了。”
张安:“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
张安的话没问出来,滕富强已经挂了电话。
他露出安详的笑,再度看向山脚。在山脚与围墙的接口处,那个狭窄的小地方,曾有一位白衣染血的美丽少女。
这一天,他和那个少女一样,宛如展翅而起的雄鹰,又如翩然起舞的蛱蝶,抑或是凋零的落英。
在那狭小的地方,他变成了血人。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自己的血,原本该是殷红的、罪孽的血,怎么像是白色的?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一身罪孽也将洗清?
支离破碎的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她的笑宛如绽放的花蕾,不饮已醉。
她身上的血迹也都不见了,变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