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时,伯爵一家人都到车站为我送行。所有的年轻人,他们的家人都来为他们送行,同他们不舍地拥抱。我看见艾拉和克洛了。克洛问艾拉:“等我回来,你能不能嫁给我?”艾拉同意了。克洛就这样带着期盼和勇气上了火车。
我们到达法国时,已经是八月末了。英法联军在一场战役中失利,在九月初的时候退守到法国北部的马恩河驻守。普通的士兵被编进了各个集团军中,我刚到不久就开始工作了。伤员很多,有些只是做了紧急的止血处理,因为更多的人还在等着包扎。
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场战役不是骑马冲锋陷阵,而是挖了深深的壕沟,士兵们躲在壕沟里向对面射击,头顶是热辣的阳光,周围有蚊虫,有老鼠,但他们连头都不敢冒一下。
小的冲突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每天都有受伤的士兵被送来治疗。他们有的是被炸弹炸伤,运气好才留了条命;有的是被狙击手射中。医生远远不够,因为伤者是在太多。没有足够的护士,所以我们的事情就更多了。
每天,受伤的士兵被用炮台推来,他们浑身是泥土,有的连衣服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他们捂着自己的伤处□□着;而更多的人死在了战场上——如果那些壕沟算得上战场的话。
我麻木地给他们包扎伤口。麻药不够,只能让士兵咬着布,再派几个人按住他们。因为时间和治疗工具的缺少,有些人不得不面临截肢,这令他们和我们都十分痛苦。重伤者被送回英国治疗,轻伤者等恢复大半又被送回了战场。
这几个月,我的鼻尖一直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场战争完全不是先前我们想的那样!一开始,我见到过于血腥的伤口都会忍不住心底发颤,现在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用最快的速度处理伤口了。每当我完成了缝合,放下针,我都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立即要决定要不要给下一个伤员截肢……
很快到了圣诞节。平安夜,我得到了一个能出去放松的机会。我在一家小酒馆见到了以前的同学。
他喝了不少酒,抱着我哭,说他好后悔。
“罗曼,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他说,“你们那时候整天不务正业,出去玩,我还笑你们傻。现在看来,傻的人是我。”他的家教很严,在读书期间他从来没有和我们一起出去玩过,没有喝酒也没有泡妞。
“我本来以为,毕业后赚了钱,就可以尽情地玩,和漂亮成熟的女人调情。当然前提是有个好工作,有钱。我都计划好了,我以那么优秀的成绩毕业,实习半年就可以去大医院上班了,不然当贵族的私人医生也不错。我没想到,我期待的优渥的生活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要结束了。”
“战争总会结束的。”我说。
“结束?你太天真了,我们以为圣诞节前就能结束的,可现在呢?哦,该死的,等几年之后结束,哪还有什么酒馆和漂亮姑娘?都成了废墟和白骨!别提了,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呢!”
“嘿,振作起来伙计!你可不能这么悲观!”我试图安慰这个怨天尤人的家伙。
“你知道吗,”他突然抬头盯着我,“我从前就很嫉妒你。你年纪最小却很聪明,轻轻松松就能学好,课余时间还能出去玩,而我却要用所有的时间来学习!还有你的外貌,你随便笑一笑就会有无数的女孩子为你着迷!别说姑娘们了,我敢说有不少男士暗恋你呢!毕业之后你又去了英国,你过的可是上等人的日子啊!多么让人嫉妒!不过现在我也不嫉妒了,因为我们都在这里做那些该死的工作!哦,这该死的战争!”他絮絮叨叨地,不住地咒骂着。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纯粹是在发泄这些日子积攒的愤怒。
我透过酒馆的窗户看到外面有雪花在飘。这些白色的精灵能掩盖那些壕沟里面目全非的尸体吗?它们大概只能延缓尸体的腐烂,防止传染病肆虐吧。
开春了,战争仍在继续。每天重复同样的事也是种折磨。我不清楚上层下达了什么样的命令,大概是关于反攻的,因为最近送来的伤者少了些,为我们减轻了不少负担,让我们得以偶尔喘口气。我开始每天记日记。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例如“今天的天气和以往一样糟糕,索性送来的伤员不是那么多”;“又是土豆!就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了吗?爱丽丝给我寄了信,希望伯爵一家都好”。
我有些难以忍受这里的日子了,但我并不想回去,我不想让人看不起。之前的半年我忙得没时间想别的,现在收到了来自庄园的信,我突然很想念埃里克先生。爱丽丝说,埃里克先生离开前,把嘉林托付给了伯爵。他的庄园里年轻的男仆都投身战场了,女仆暂时遣散了,管家先生和女管家陪着嘉林住进了伯爵的庄园。先前收到过埃里克先生的信,说他受了点伤,不过已经痊愈了,重新走上了战场,但小姑娘还是担心得眼睛都哭红了。我也很担心埃里克先生。读到那段话时,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纠起来了,可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不,如果我有意打听,我是能知道他在哪的。但我并没有那么做。可能是因为我内心对埃里克先生的龌龊想法令我愧于见他,也可能是我骨子里的法国浪漫细胞作祟,天真地希望能有场偶遇——虽然我不希望他受一点点伤。
爱丽丝还告诉我,她的已经停止连载了,她可能会以战争为题材写一些短篇的,以用来激励人们。我回信支持她。
这一年的战况依旧惨烈。不过我们的营地也渐渐转移,转移到了索姆河附近。1916年初,陆陆续续还是有不少伤员,不过和之前在马恩河战役初期的伤员比起来算少的了。我们猜之后这里会有一场大战。
事实证明我们没有猜错。1916年7月1日开始,伤员猛然增多了。不知道是谁告诉我,上面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这次是打算一股击溃德军在这边的防御。我对上头的大方向没兴趣,我只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不要再有这么多人受伤了。1914年我还对战争抱有一点热情,甚至遗憾自己不能厮杀;到了1915年,我已经满腹牢骚,咒骂战争,甚至庆幸自己不用上战场。到了现在,我甚至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我只期盼着战争早点结束,我可以回去看看伯爵一家人,以及我心爱的埃里克先生。我见不到他,越发地想念他了,我从内心里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他了。我不求回应,我现在只祈祷他能平安活到战争结束。
我在忙活了几天之后见到了一个熟人:克洛。他被送来给我治疗,但我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定他没救了。他的两条腿都被炸没了,全身是血,恐怕马上就要休克了。老实说,对于他现在还能保持清醒,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但我不能不救他,我总要尝试。他看到我似乎很高兴,哆嗦着嘴唇开口了:“项链……对不起……”
我知道他说的是送给艾拉的那条我买的粉色水晶项链。我现在完全不想计较是他偷的还是他捡的,我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止血,见他还想动,血又流了起来,不由地破口大骂:“该死的,你不要说话了!别提那该死的项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