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晏元年十二月廿六,何进在万民的唾骂声里被推上处刑台。年关将近,原不宜动大刑,然而新君执意如此,朝中剩下的墙头草们私下揣度,发现这位新君什么都好说话,只是在何进的事上毫不让步,便知逆鳞所在,连忙应承了下来。大昭律中凌迟一刑最重,但新君犹嫌不足,御笔一挥,更添焚尸一项,又命刑官对何进严加看守,收押期间将缉事厂惯用的各类逼供酷刑在他身上使一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缉事厂余孽,何四与阎平判了剥皮实草,众番役依据罪行多寡,或枭首或流放,那些攀附何进的宫监亦然。朝中阉党官吏,也是按罪惩处,最重者斩,次则抄家流放,轻则革职不用,却未曾株连九族,显然是法外开恩。此番清理下来,朝中剩的都是些最油滑的老狐狸,赶不得亦用不得,朝廷便放出开科取士的消息,各地举子闻信纷纷赶赴京城,以待来年春闱。
腊月翻过,转眼便是新春。数月以来风云跌宕,京中好一通折腾,然而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何况缉事厂已剿,街上再无那些横行霸道的番役,百姓都松了一口气,更兼举子们陆续赶来,城中比往日更添热闹。殷广祺应付了元旦大朝会,换下冕服便匆匆赶回宣室殿,进了暖阁转入屏风后,见孟纯彦正独自拥着锦衾斜靠在床头,慢条斯理地喝药。如今身在何处,孟纯彦心里早就清楚,殷广祺平时看奏折也从不避着他,只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身份之别——他们之间,原不该有什么隔阂,何况身份都是摆给外人看的,当年孟纯彦能坦然接受景祚其实是个亲王,如今也能接受兄终弟及、皇位更迭的事实。只要彼此心意不曾改变,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榻上摆了一张小几,药碗置于其上甚是稳当,高矮也正合适。孟纯彦的眼睛已是好多了,能模糊地看见些影子,差不多的事便不肯再让殷广祺帮忙,自己摸索着来,如今也渐渐习惯。只是他内腑的损伤积重难返,吞咽仍然艰难,汤药粥水仅能抿着吃,依旧是容易反胃。殷广祺蹑手蹑脚地靠近,见孟纯彦皱着眉头硬生生咽下一口药,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勉强平静下来,转过头冲他微笑道:“你回来得倒快。”
殷广祺欠身坐下,温声道:“爆竹响了一宿,我见你也没好生睡,怎么这样早便醒了?”
孟纯彦失笑。“天色晶明,不早啦。”
“大节下的,很该多睡会子么。”殷广祺笑嘻嘻地凑近,在药碗旁嗅了嗅,假意叹道:“哎呀,柳先生这药是越弄越苦,叫人倒胃口。尚食局新制了各色糖块,我去端一盘来?”
“药罐子竟也好意思嫌药苦。等下我告诉柳先生,看他给你开些更苦的药呢。”
“谁嫌药苦啊?”
说话间,忽见柳泉林的身影闪进屏风后。殷广祺忙赔笑道:“良药苦口,想治病就不能挑嘴。什么怕苦啊,都是没有的事,呵呵。”
柳泉林扫了他一眼,从袖内取出个小瓷瓶,叮嘱道:“这是按照新方子配的,效力比从前强些。这瓶还是贴身带着,余下的都存在顾夫人那里了,记得及时添补。”说着便将药瓶塞进殷广祺手里,又瞧了瞧孟纯彦,笑道:“气色好多了,可见是遵医嘱的益处。不像某些人,唉……”
殷广祺打趣道:“柳先生夸仲徽归夸仲徽,怎么非得捎带上我呢。”
“这可奇了,又没指名道姓,心虚甚么?”柳泉林依旧背对着他,只望着孟纯彦道:“来,我再替你诊诊脉。”
孟纯彦依言伸出手,又对殷广祺笑道:“你不是要去取新做的糖吗?怎么还杵着?”
“就知道你馋了。”殷广祺边说边笑着向外走。“等我拿好东西回来。”
眼前模糊的人影一闪,脚步声渐行渐远。待到门扉开合之声响起,柳泉林已诊罢脉,正捋着胡须细细思量。孟纯彦缩回手,轻声问:“柳先生,我还剩多少时日?”
柳泉林神色微怔,温言相劝:“好孩子,别总揣着这样重的心思,好日子还长着呢。”
孟纯彦仍是在笑,眉宇间却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凄凉。“总归是自己的身子,自己有些感觉的。烦请柳先生实言相告,我心里有个数,也好早做打算。”
屋内沉默了片刻,柳泉林终究是叹了口气,道:“多则五六年,少则……三四年吧。”
“三年……”孟纯彦喃喃了一句,复展露笑颜。“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多谢柳先生妙手回春。”
“要不,我给敬之写封信,告诉他你的消息。敬之如今在江南,那里好歹比京城安定些,你日后若是……”
孟纯彦摇了摇头,莞尔道:“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先生,默默地了却残年,也就罢了。”
屏风外,殷广祺轻抿双唇,眼尾泛红。方才仲徽借口支他出去,他便留了心,故意弄出那些动静来,人却躲在屏风后静听。三年……三年……他默念着这两个字,不自觉地攥紧了装有护心丸的药瓶,睫羽颤动几下,将眼底的湿润压了回去。
就算只是为了仲徽,也得至少撑过三年。
-----------------
', ' ')('正月十五上元节,金吾不禁夜,千门灯火,万户欢歌。朝廷有旨意下达,正月以内民间可暂时放松国丧期间的规矩,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男女老少都提着灯笼出来赶热闹,整条街恍如白昼,当真是火树银花合,一夜鱼龙舞。卖纸马的小铺将那些不吉利的物件都收了起来,摆出造型殊异的彩绘花灯,高声叫卖:“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鲜样儿的八宝彩灯!有观音送子、龙凤呈祥、三元及第、福禄寿喜……上元挂盏好花灯,吉庆有余,天官赐福喽!”
“这灯怎么卖?”
戴大檐帽的男子在摊前顿住脚步,捧起一盏莲花灯细瞧。摊主见此人衣饰虽简,面料却不俗,隐隐透着一股清贵,便知是贵客,忙道:“小的五文,大的十文,公子若要做工更精细些的,小店也有。”说着便转头去喊浑家。须臾,一名秀致少年从屋内探出头来,手中捧着几个五彩宫灯,小声问道:“爹,是这些么?”
“双喜,你怎出来了?”摊主一时间顾不上客人,只顾弯腰替小少年紧了紧棉袍,疼惜地道:“病才刚好,再着凉可怎么得了?去叫你娘来。”
“娘害头疼,正歇着呢。”贺双喜抬起手,将宫灯摆在摊上,冲那贵客笑道:“公子要买好花灯吗?这几样是三顾茅庐、草船借箭、武松打虎、大闹天宫。还有牛郎织女、白蛇娘娘、梁祝化蝶、西厢、牡丹、墙头马上……三十文一个,随您挑。”
那公子见状,笑盈盈地道:“好懂事的孩子,老板有福气啊。”说着便挑了个绘有牡丹亭故事的宫灯,转身笑问:“这个如何?上头是柳梦梅和杜丽娘,画得有几分意思。”
老板循声望去,才注意到这位贵客身后还有个人,也戴着大檐帽,下垂的暗色薄纱遮住了眉眼,看不清面容,但见他身形消瘦、嘴唇苍白,衣裳裹得极厚,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那男子也不瞧花灯,只是缓缓地向前挪了几步,轻声问:“是双喜吗?”
这声音如此熟悉,贺双喜闻言一怔,片刻后回过神来,泪水已无声地湿润了面颊。“你……你是……”
孟纯彦掀开薄纱,笑意温暖。“是我。”
“大哥哥……”双喜胡乱擦了把眼泪,露出欣喜的笑容。“你没事,太好了。”
孟纯彦努力想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试了几次仍是徒劳,便笑道:“这是你家?生意挺不错的。原来你还会扎灯笼,手真巧。”
“外头摆的都是爹娘做的,我的手艺还不行。”双喜说着便垂下眼眸,神色略显黯淡。“从前阿婆扎的花灯最漂亮,可是……她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太过伤心,就……”
“你如今好好的,又这样懂事,阿婆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双喜红着眼眶,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闻得孟纯彦问:“其他人呢?都还好吗?”
“阿云哥没了。满仓被一个很和气的老翁翁收留,说是以后想学做郎中。小萍哥养好身子便走了,我也不知他在哪,大约是南边吧。”言毕,双喜打量起那个一直搀着孟纯彦的男子,又道:“大哥哥也回家了吗?他是你的亲人吗?”
殷广祺察觉身边人轻轻一晃,正欲出言安慰,却听得孟纯彦低声道:“我的家……已经没了。万幸,我还有他。”
------------------
人声渐稀处,殷广祺一手提着灯,一手搂着人,慢慢地向前走。因尚在丧期,宫中自贤宁皇后以降也都无甚心情,殷广祺便干脆将上元宫宴免了,自己对外称病,实则乘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出宫,带孟纯彦散散心。为免麻烦,他没允许太多人跟着,仍是安排了肖福贵和鲍勇远远相随。这二位熟悉殷广祺的脾性,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露面,此刻便是在暗中护卫着,并不上前打扰。热闹的市集已过,四周逐渐安静,殷广祺环着孟纯彦的腰,天南海北地扯淡,想怄对方多笑一笑。孟纯彦任他抱着,很配合地偶尔笑两声,半晌才轻轻地道:“景祚,我想回家看看。”
殷广祺顿了顿,莞尔道:“柳先生说了,你最近不宜情绪起伏激烈。要不再过段时日吧,等你大好了,咱们一起……”话未说完,他忽地对上那双清潭般的眼睛,心底划过一丝酸楚,忍不住轻叹一声,改口道:“好,我陪你去。”
穿过数条街巷,直至幽僻无人处,皎洁月光映着白墙青瓦,昔日孟宅终于出现在眼前。怀中人喘息急促,心口跳得厉害,殷广祺毫无办法,只能将他搂得更紧些,试图传递几丝温暖。须臾行至门前,却见院门敞开着,一名老者背对他们,仰首望着干枯的梅枝不语。殷广祺见了他,不免眼眶发热,脱口道:“先生……”
闻言,孟纯彦身体一僵,立即挣脱了殷广祺的怀抱,躲在墙后不肯露面。殷广祺正待安抚,成庄已转过身来,温和地笑道:“景祚,你也来看他们啊。”
殷广祺应了一声,稍稍偏头去看顾孟纯彦,却见对方红着眼眶拼命摇头,当即心下了然,便独自迈进小院,对成庄执弟子礼,笑问:“先生何时来的京城?我若听得消息,该一早来拜见。”
成庄呵呵笑道:“我也是傍晚才进城,只
', ' ')('想凭吊故友,明日便走啦。”言毕,他叹了口气,眉间流露出沉痛之色,伸手轻抚梅树枯萎的枝干,阖目低声道:“子固这一家子啊,全都一个脾气,宁折不弯。伯懿和仲徽,多好的两个孩子,可惜啊,生不逢时……”
殷广祺垂眸不语,默默地拿起成庄带来的祭品,斟酒浇地,依礼祭拜。成庄瞧见他放在旁边的花灯,微笑道:“《牡丹亭还魂记》……那题记里说得好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是你特意给仲徽带的吧?”
“……原来先生也看《牡丹》啊?”
成庄失笑。“你当我生下来就是个糟老头子么?先生也年轻过!何况你们俩那点事儿,我也早就清楚。”
殷广祺讶然,沉默了半晌方道:“先生您……是什么时候……”
成庄含笑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你先生是老啦,但眼神儿还算好使,你们俩当年那些弯弯绕,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罢,昔人已乘黄鹤去,提起也是空伤心。不如说说你吧,折腾了一大圈,身体可还好?”
“有先生给的药,自然是无碍的。”
“诶,万不可大意啊。你这是天生的弱症,护心丸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放宽心,也不能太劳累。”成庄边说边看着他,又叹道:“然而眼下,你如何能放宽心,又如何能不劳累?听说慎王离了京城,我便知道他的算计了,半壁江山换他彪炳史册……真是个狠心人呐!”
殷广祺苦笑道:“我如何不清楚。只是他说的其实没错,那样是最好的办法,否则,恐怕什么也保不住。”
“可是你怎么办?”成庄蹙起眉,苍老的双眸中满是担忧之色。“依你的性子,强撑到最后一刻,再往下如何呢?何况你素来多病……”
“我怎样都不重要的。”殷广祺淡然一笑。“只要对得起先生多年教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仲徽的喜欢,何处不是归宿?人固有一死,耿耿不灭,此心而已。”
闻言,成庄沉默良久,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底似乎多了些许晶莹。“你啊,也是生不逢时……罢罢罢,大节下的,不说这样的话。欸,你这花灯哪里买的?做工倒细致。回头我也买两盏,带回去哄孩子。”
殷广祺将花灯挂在树梢,回眸笑道:“路边摊上买的,后边还有个铺面,似乎原本是家纸马店,手艺自然不差的。先生若要去,我原该相陪,只是出来的时间久了,怕那边有事找我,便想先告辞,请先生恕罪。”
“快去吧,我再与子固说几句话。”成庄和蔼地笑道:“你如今是大忙人,自然难脱身。只有一样,肩上的担子再重,也得照顾好自己。”
殷广祺笑着答应了,再向成庄深深一礼,转身离去。步至门外,但见孟纯彦失神地倚在墙边,双唇紧抿,泪流满面。他并未言语,只默默地搀着孟纯彦走到巷口,才仔细地拭去对方面上泪痕,温声道:“你也听见了,先生好好的,硬朗着呢,该放心了吧。”
孟纯彦怔怔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抚上对方面颊,一路摸索至唇瓣,随后轻柔地吻了上去。殷广祺恍惚了一瞬,随即小心地接住这个吻,伸手托住对方单薄的脊背,鼻息交融,相濡以沫。早春轻寒中,他的唇瓣薄而软,带着清苦的药草香,令人流连难舍。殷广祺试探着更进一步,用舌尖碰了碰对方齿关,孟纯彦极是配合,主动打开城门。殷广祺才将红舌探入,还没来得及细品其中甜蜜,却发觉怀中人骤然一僵,身形剧颤,便连忙退了出来。孟纯彦从怀抱中挣脱,惶然背过身去,干呕失声,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不知是冷汗还是沁出的泪花。殷广祺着了慌,连忙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又轻抚着对方脊背,焦急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即刻带你去城郊,找柳先生?”
“……对不起。”孟纯彦缓过一口气来,默默地站直身子,涩然道:“我以为已经可以……对不起……”
闻言,殷广祺鼻中一酸,好容易才忍住了。他温柔地拢住孟纯彦双肩,替对方整理散落的鬓发,轻声道:“说什么傻话呢。只要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那些虚应故事又算得了什么?放宽心啊。”
孟纯彦深深地呼吸,压下喉中腥甜气,片刻后展颜笑道:“咱们回去吧,还没吃浮元子呢。”
“好啊,有你爱吃的芝麻馅……不过,若是让柳先生知道我拿这个给你吃,又要絮叨了。”
“过节么,就尝一口,不会怎样的。”
“嘿嘿,知道你馋。那可说好了,你吃一口,剩下的都归我。”
“好好好……”
-------------
东风送暖,人间又是好春光。二月梨花溶,省试放榜,举子们聚在榜下仰望,或笑逐颜开,或唉声叹气,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日早朝方散,殷广祺袖了一卷东西回到宣室殿暖阁,又顺手折了两枝梨花,眼角眉梢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随着孟纯彦日渐好转,宫人们越发连暖阁的门都进不得,殷广祺又让肖福贵和鲍勇在外把守,除了殷广祺自己,也就只有柳泉林和顾夫人能进,
', ' ')('旁人一概不许窥探。此刻,屋内静悄悄的,孟纯彦穿了一件月白直裰,正伏案写着什么。殷广祺蹑手蹑脚地凑近,用花瓣轻蹭对方美玉般的脸颊,耳语道:“今日兴致高,临起苏东坡的贴来了?”
孟纯彦手腕一顿,回过神来,冲对方温和一笑。殷广祺将梨花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道:“这《寒食帖》……笔意奔放,诗意则太悲。目今春景近在眼前,何需感慨‘春去不容惜’?来,你把这花拿着,我给你看样东西。”
“嗯。”孟纯彦放下笔,将梨花枝插了瓶,笑问:“什么东西啊?值得你这样高兴。”
“今年春闱,出了个炮仗……”殷广祺话说一半就开始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炮仗文章!我在人前好容易才憋住了没笑出声。这是我默下来的,你先慢慢瞧着,我去笑个够,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纯彦拿起那篇文章,凑近细读。他的眼睛已经恢复,能看见东西了,只是比常人模糊些,看远处的物什总像蒙着一层虚影,要靠近了才能看清。须臾读罢前两行,孟纯彦已忍不住嘴角上扬,越往下读笑意越深,最后抚掌大笑。“他这是把笔当火铳使呢?”
“可说呢,呛得很啊。”殷广祺终于止住了笑。“那些老狐狸还说要将他除名,一路闹上廷议。我倒觉得他不错,便留下了。你说,等到殿试的时候,他会不会放个更大的炮仗?”
“我觉得能。”孟纯彦含笑将这篇文章重读一遍,半晌不语。殷广祺无意间望向书案,打量那份新临得的苏子瞻《寒食帖》,末尾几句闯入眼帘,刺得他瞳孔一缩。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长久以来的隐忧再次蔓上心头,殷广祺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下了决心,轻声问:“仲徽,你以后……愿不愿意留下来?”
孟纯彦抬眼看向殷广祺,清澈的双眸中仍然含着笑意,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身份的问题,我们可以编很多理由,譬如……”
“景祚,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事到如今,早已回不到从前啦。”孟纯彦轻声打断他,唇边噙着一点弧度,眼尾微微湿润。“重新遇见你之前,我每天只想寻死,但凡有半点机会,这条性命都留不住。后来,在那个地方……如果当时你没找来,我可能再过几天就疯了死了。幸好有你,我才能活到如今,既没疯也没残。这段时日我也想了许多,往事已无可挽回,至于将来……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
殷广祺握住对方的手,颤声道:“那你留在宫里吧,留在我身边,咱们安静地过日子,好不好?”
孟纯彦仍是笑着摇头。“我虽坐在这屋子里,窗外的动静多少也能听到一点。如今才两个月,已经隐约有些谣传,说你养了个……嗨,我倒不值什么,但时间久了,于你有碍。”
“他们怎么敢嚼舌根?!我明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怨不得他们。如今还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真要拖到东窗事发,就来不及弥补了。”
闻言,殷广祺眉心紧蹙,不自觉地握紧了孟纯彦的手。他明明知道的,仲徽不可能一直留在宫中,这里像个金丝织成的鸟笼,怎能困住天边鸿雁?何况,若他执意如此,是将仲徽当成什么?旁人又会怎样看待仲徽?男宠、禁脔、祸水、甚至……
念及此,殷广祺不免打了个寒噤。人言可畏,他不能再让仲徽受伤害,一丝一毫都不行。
“你若要走,也好。”殷广祺狠狠眨眼,将翻涌的湿润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去江南吧,那儿山清水秀的,地气又暖和,正适宜将养。”
闻言,孟纯彦温和地望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柔声道:“今日既然提起来,那就干脆把话说开了罢,何况你我之间,本没什么避忌。如今的局面怎么来的,你不说,我能猜得到八成,那日听了先生一番话,我全都明白了。过去的事不必提,且论将来,慎王要拿你当幌子、拿半壁江山当诱饵,喂饱了朔漠的鄂隆部,他趁机休养生息。少则二十年多则三十年,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哪里还能找到你……”孟纯彦一时哽咽,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性子,虽然不是力挽狂澜的合适人选,却也必定不肯做宋徽宗,到时候……”
他终究是没能说完,便落了泪。殷广祺用指腹替他拭去颊边湿痕,自己却也眼眶通红,听得对方继续道:“你劝我去江南,一是知道那边相对安定,二来,你是不是也想着,若我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至少能给慎王当个幕僚?”
殷广祺默然颔首,脑海内空白了一刹,待到他回过神来,发现仲徽正轻轻抱着自己,柔软的唇瓣贴在颊侧,吻去咸涩的水滴。
“景祚,我会以我的方式,陪你到最后。”
————————
杨柳风飘飘荡荡,将春寒一扫而空,带来撩人心弦的暖意。京城郊外,庄户人家还守着老规矩,钻榆柳取火,图个吉利兆头,袅袅炊烟四散,替春色更添一抹柔和。薄雾笼罩下,草色朦胧的渡口旁,年轻书生提着一大包青团,正悠闲地向城门
', ' ')('口而去。寒食将至,殿试也近在眼前,中了省榜的人都忙着闭门攻书,争取在金銮殿上博得青眼,这书生却好似根本不着急,竟还有心思跑到城外,买了些据说风味独特的青团——就因为他好奇。
时辰尚早,渡口旁往来的人并不多。书生漫无目的地打量着路旁的花花草草,忽然闻得一阵乐声,展眼望去,却见柳堤旁坐着个人。那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横了一片柳叶在嘴边,很专注地吹着一首略略跑调的小曲。书生一时好奇,便凑过去瞧着他,直至那人将柳叶扔了,才问道:“这大清早的,阁下为何坐在水边吹树叶?”
那人转过身来,冲对方温文一笑。书生这才发现他很是年轻,看上去才及弱冠,五官生得秀雅多情,眉宇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正自胡思,却见那人伸手向远处一指,道:“故人乘舟远行,来送送他。”
书生向水中望去,只见雾蒙蒙的一片,哪还有什么船?他想了想,觉得这人八成是个傻子,大清早坐在河边喝风,怪可怜的,便取出两个刚买的青团,小声问:“没吃早饭吧?要不垫一垫?据说是野菜腊肉馅的,味道十分特别。”
那人毫不客气地接过,笑道:“多谢。敢问兄台贵姓?来日也好相报。”
“免贵姓鲁,名直。报答就不必了,好东西原该分享么。”
“原来阁下就是鲁直?!”那人双眸一亮,面上笑意更浓。“果然年轻。”
鲁直闻言微怔。“阁下怎会认得某?”
“有幸拜读过鲁兄的省试文章,抨击时政酣畅淋漓,弟慕名已久。不瞒兄台,当时在下那位故人也在场,读罢后便感慨:这是把笔当火铳使。”
“哈哈,喻得精当。”鲁直忍俊不禁。“兄台的故人想必是位妙人。”
对方粲然一笑,眸中流露出难掩的怀念之色。“他的好处啊,可多着呢……”
三月望日,天子亲试新科进士,唱名于东华门外。一甲三人俱是年轻的寒门子弟,其中探花郎名唤鲁直,年仅十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