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初照已从苏得意手上把信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像是在欣赏文学作品,期间还带着琢磨的。欣赏完后便抬眸问娴妃:“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这封信?”
娴妃倒也诚实:“实不相瞒,是有人故意送到罗绮宫外的。臣妾以为,一定是某些明事理辨是非的姐妹不敢当面质问云妃,所以让臣妾来做这件事。不过,帮陛下和姐妹们分忧解难,确实是臣妾应该做、也愿意做的。”
姜初照把信举过眉头,于信后斜睨了我一眼。
这一眼,冷酷无情又邪魅狂狷,似是要把哀家活活瘆死。
见他不接话,我就清咳了一声,准备下场:“凭一封信就说谭先生和云妃有私情,怕是不妥吧?况且,这信来源还很不明朗,万一是别人写了来嫁祸谭先生呢?”
娴妃似是等着我说这句话呢,几乎瞬间就把袖子里藏着的折子掏出来,挡着我的面展开:“母后请看,这是臣妾昨日派人去请谭先生写的《流水》乐谱,臣妾仔细比对过了,字迹与信中的字迹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啊?”我故作惊奇发出喟叹,然后转头看向姜初照,皱眉叹息来一套,“那可能真的是谭先生写的。”
云妃极其散淡地站起来,像是刚从卧龙岗刨了几锄头地:“臣妾不服。”
我耳尖一动,正欲开口,姜初照却唇角暗抽,先我一步接过云妃的话茬:“证据确凿,你有何不服?”
她举起小手,笑容比春光还明朗,一点也不像是吵架的样子,仿佛站那儿就已经胜利了,喜悦的神情也像是获了奖:“字迹一样就代表是谭先生写的吗?实不相瞒,臣妾的祖父、三朝元老赵太傅赵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且极其擅长模仿。贵妃娘娘要是不信,就把老头……老太傅唤进宫里,让他当面写给你瞧瞧。”
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的,可哀家正准备讲接下来的台词的时候,姜初照又一次抢在我前面开了口:“太傅是朕的老师,他这本事朕是知道的。云妃所言不虚。”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娴妃也不那么确定了,但她还是挣扎了一下:“太傅虽可以仿写,但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云妃还是他的孙女,所以他更没有必要来写这个坑自家的孩子啊。”
小如公子也站了起来,虽未急赤白脸地反驳,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严肃:“在下也不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东西,但在下非常确定,这玩意儿真的不是我写的。请陛下和太后明鉴,”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复开口时,拱手而立,脊背挺直,一词一句掷地有声,“我本就是一介草民,死不足惜,但云妃娘娘洁身自好,清雅高贵,又有绝代风姿,旷世才华,大祁有这般奇女子乃一大幸事,这样的人不应平白受辱,无辜蒙冤。”
实不相瞒。
这是我第一次见小如公子说话的时候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小虎牙呢。
而且,虽然他喜欢余知乐,但好像也没用这类登峰造极的形容词来夸过余知乐,甚至当初皇后大选时,他坐在墙头对听众夸余知乐那会儿,还指出了余知乐弹奏中出现的错误——
“怎么样诸位,容妃这首曲子弹得好听吧?虽然弹错了一个调子,但依然很棒哎。”
我忍不住去观察余知乐的反应。
果不其然,她也懵怔了,不可思议地看向小如公子,眸中渐渐露出些不甘来。
我大约能理解她,这就像是一直在自己腿边摇尾巴、怎么踢都踢不走的小狗,突然有一天不缠着你了,甚至当着你的面跑去别的姑娘旁边摇尾巴,还摇得更欢快更雀跃。这种心理落差,还挺叫人难受的。
姜初照又开口了,我怀疑他提前拿到了剧本,要不然他说的话怎么都是哀家想说的呢?
“京城里能人异士如此之多,能模仿字迹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但说完这句,他就不按剧本走了,捏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把在一旁默默无言,蹙眉深思的姜域扯了进来,“朕忽然想起来了,前些时日,六皇叔也收到了一封对吗?”
姜域执杯的手不可抑制地动了动,酒水因此洒出来一些,他喝的那一坛度数很高,所以溢出来时我这边都能闻到酒气,但这酒味道很好闻,有杏花香还有梨花甜。似有夏风吹过了馥郁的花园,花香叶香洒出低矮的院墙,落在我鼻端。
“是啊,”他接上姜初照的话,无奈叹息,“好在是王妃与故人相知,能识得字迹里细微的差距,不然臣大抵也要被骗了。”
这话实在是让人恍惚呀。
恍惚到都快要让哀家猜测,他收到的假信,是“我”写的。因为从小到大,最了解我字迹的人,就是邱蝉呀。
我少时习字,不管写得多烂,邱蝉都会夸我写得好,还夸得极其郑重,甚至会央求我送给她,因为:“表姐写的字,我真的好喜欢啊。”
那时我总以为她眼瘸,可现在听到,竟觉得心生温热,让人感觉很暖。
但现在却不是感怀的时候。
我抖擞精神,把注意力放在丽妃身上,就发现她如预想中的差不多,袖下手指收紧,眉心蹙得厉害,眸光也沁了冰一般,凉得可怖。
是时候了。
可又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姜初照再一次把话抢了去:“容妃,去年除夕,你临摹的《九成宫醴泉铭碑》,朕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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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几两
说到此处,姜初照顺势把手中的信递给苏得意:“容妃同谭雪如年少相识,又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所以去让容妃瞧一瞧,这信是不是仿写的。”
余知乐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整个人惊愕了三秒,转瞬变得瑟瑟不安。
丽妃的目光更冷了。冷到让哀家觉得,若是她身边有箭,她大概能当场把这殿顶给射穿。
还在殿中央的娴妃与其他妃嫔都不同,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整个人呈恍然大悟且欣喜若狂状,但也知道没有证据,便只敢小声哔哔:“若真是容妃临摹的,那一切就说通了。她不甘心谭先生跟云妃走得近,所以就用这种方法诬陷云妃。哎呀,她甚至可以用此法嫁祸给别的妃子,这样一来,她就能得陛下独宠,最先诞下子嗣。”
真是太叫人感动了。
哀家都热泪盈眶,是真的很想给娴妃颁发一个“后宫正经事操心大奖”。
在后宫分崩离析即将变成一盘散沙之际,唯有她不忘初心,勇于担当,时时刻刻聚焦后宫主责主业,一以贯之操心独宠和诞子这两样正经事!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抬起手帕抹了抹眼睛,这般感慨着,苏得意已经把那封信传交到了余知乐手上。
终于轮到果儿小可爱发言了,她握住我的手臂时,我都能感觉到她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对了太后,上个月,果儿去子衿湖看莲蓬长势的时候,见苏公公拿着一封信从琉采宫出来呢。当时苏公公还鬼鬼祟祟的,左右顾盼之后,才大胆往外走。”
丽妃浑身战栗,僵僵地朝果儿看过来,面颊的肌肉崩得很紧,眼底也缓缓地蓄出泪雾。
苏得意按照既定流程赶紧跪下了:“果儿姑娘不可胡说呀!老奴何时去过琉采宫?”
果儿佯装发怒,鼓起小脸一本正经道:“太后明鉴!奴婢没有胡说,奴婢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五月二十六日,时间大约是巳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