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勇转首瞥一眼李剑,轻轻点了点头:“四郎,来了。”
她身子猛地一晃,双腿一软,“咚”地一声便滚下了驴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是15:00
小舅父安四郎最后一次出远门, 已是七年之前。
彼时舅父的腿疾虽被巫医耽搁,却多少还能走两步,偶尔也起了少年人凑热闹的性子会往外头去。
那年适逢外祖母出长安探亲, 小舅父便一路跟随, 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舟车劳顿,却也受得住此间疾苦。
然那一趟旅途却极不愉快, 据闻几位表舅瞧见了小舅父纤弱的双腿, 很是吃了一惊, 语言间自没有安家人的谨慎, 流露出的同情、怜悯与幸灾乐祸很是刺伤了小舅父的心。
那次归来后, 小舅父将自己锁在房中三天三夜不愿见人。此后再也不尝试行走, 更没有出过远门。
那一年, 正值小舅父的十四岁。
那一年, 小舅父告别了他最后的年少时光,迅速老成而阴郁。
然而,七年之后, 当他终于又愿意出远门,远赴千里之外的龟兹, 却是意欲将她捉回长安, 送进内宅, 斩断她年少的快乐, 要让她成一个妇人。
崔安两家明明知晓小舅父双腿不良于行,却仍能昧着良心将小舅父遣来当说客, 实是料定了她心疼小舅父, 要用这般重的苦肉计拿捏她。
正值午时, 街市上人来人往。
胡姬的旋子就在街角热情盛开,五弦琴拉的欢畅,无人知晓有个长安来的女郎因背在背上的婚事而烦恼良久。
崔嘉柔的大力于客栈门外被勒停,她望着那客栈大门却徘徊不进,心绪繁复难停。
赵勇叹了口气,低声道:“进吧,四郎等待良久。”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掏出一贯银钱丢给身后的李剑,“你去替我寻一卷书册,书名我忘了,里头写着有船飞于九重天、船上之人皆三头六臂……”
李剑抱着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我并非你的仆从。”
她张嘴便道:“什么帽不能戴?什么鱼不能食?什么东西只能增不能减……”
李剑一个鹞子翻身落下马背,退去足足两丈之远,咬牙切齿,“你,你……”
她面无表情:“我可能差遣得动你?待你买了书册归来,我自会告诉你答案。”
李剑双拳握了又紧、紧了又握,牵了他的马转身便走。
嘉柔将李剑打发走,转首又看看那深不可测的门洞,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往里走。
赵勇在前带路,三人穿过客满的大堂,一路到了后院,又穿过一处角门,进了与客栈相邻的跨院,终于在一棵早已落了果子的桃树下,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刚过弱冠之年的郎君,有着西域人深邃的眼眸与立体的五官,又有着大盛人斯文的轮廓。
他神情阴郁冷漠,身形单薄瘦削,正坐在一张带着轱辘与靠背的奇特胡床上,抬首望着树梢上闹腾的鸟雀。
虽已在客栈歇息了两日,面上却仍不掩疲乏之色。
嘉柔匍一瞧见他,便当即换做小跑,一直到了离他一丈之外方猛地驻足,哽咽着唤道:“小舅父。”
时隔八个月,安四郎再次瞧见这位外甥女的第一眼,是蹙着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方道:“好好的女郎不当,扮什么男人。丑得出奇!”
她眼中还汪着泪,却不由扑哧一笑,那眼泪却流得更快了,她也不怕他怪她,上前便抱住了他的手臂,蹲低下去,“舅父长途跋涉,路上可吃了许多苦?可遇上了马贼?哪里伤着了?你跟儿走,儿赚了好多银钱,给你治。”
赵勇便在一旁帮腔:“是真的,女郎如今有大本事,一个月赚得五个金饼,往来皆是龟兹权贵……”
安四郎闻言,面上神色终于和缓,长叹一口气:“你啊你,跑得如此之远,若非赵公来信,我等还以为你真去了南海寻长生不老药。”
嘉柔瞥一眼赵勇,重重哼了一声,“内奸。”
赵勇讪讪,忙道:“我去厨下催饭,你二人慢慢聊。”只留下长随玄墨候在一边,便匆匆离去。
树上鸟雀不知为了争抢什么打起来,啄得树叶凋零。玄墨上前推动那带轮胡床,换了另一处,方重新垂手而立。
安四郎方道:“听说你在龟兹,有个化名叫‘潘安’?”
嘉柔心中又将赵勇唾弃一二,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儿觉着这个名最配儿。”
他淡声道:“是你与潘安相配,还是潘安与薛琅相配?”
她唬了一跳,忙支支吾吾道:“舅父说什么,儿……听不懂。舅父切莫听赵世伯乱说,他如今失了诚信,他的话听不得。”
“我长着耳朵,便是不听赵公之言,出去城中转悠一圈,也知晓薛大都护即将与潘安定亲,”他的神色渐渐转冷,“你倒是本事,哭着喊着不嫁人,转头却要以男子身份同安西大都护薛琅定
', ' ')('亲。你来说说,你这个亲是个什么定法?可要舅父给你添妆?”
她烦恼地跺脚,“舅父!连你也来打趣儿。哪里有什么定亲,男子同男子如何定亲?!”
安四郎见她面上烦恼不似伪装,神色这才转缓,只道:“个中缘由我也不想听,你心中明白便好。你回去收拾行李,你我明日便上路回长安。”
她垂着首觑他一眼,“若儿回去,那门亲事如何是好?”
“自是继续过礼,等待成亲。你今次失踪,难得你那未来夫婿并不介意,还诸般着急帮着相寻。此事更加凸显他的人品,可见当初未选错人。”
嘉柔一着急,“儿如今在龟兹之事,旁人都知道了?”
“又是什么好事,要吵得人尽皆知?”安四郎板着脸道,“此事自是要藏着掖着,你那夫君家,尚不知你人在龟兹。”
嘉柔不由松了一口气,方嘿嘿笑道:“成,莫说明日,现下便走,舅父动身吧。”
安四郎被她反将一军,说不出话来。
她方上前一把握住了玄墨的小臂,玄墨登时“哎哟”一声,额上已现冷汗。
她松开他,揶揄道:“你二人来的时候便遭遇了马贼,如今还敢带着我冒死回去,也不担心带回去的是一具尸首。想我崔五娘花容月貌,惊才绝伦,不过才刚满十七,青春正盛,却要死于马贼的乱刀之下。日后我于地底下见了阿耶,他问我为何英年早逝,我便说……”
她回首看着安四郎,“是小舅父害死儿!”
“性命之事,怎可如此戏言!”安四郎沉了脸。
嘉柔往阶上一坐,“总之,舅父要回便自己回,儿却不回去。便是要回,也要等到阿耶的骸骨从天竺迎回。届时大军熙攘,你我跟随而行,还怕什么马贼。”
安四郎闻言,只垂首不语。
嘉柔只得上前,拿出旧笑话逗趣:“苍蝇父子在吃屎,苍蝇孩儿问苍蝇阿耶:‘阿耶,我们为何要吃屎?’阿耶说,‘用膳之时莫谈如此恶心之事,快,趁热吃。’”
安四郎竭力想板着脸,却终于忍不住,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方抚一抚她的发顶,“你啊你,当初离开,便是偷偷留一封信给我也好。你可知我险些就要只身闯南海?”
她不由红了眼,低声道:“待下次儿再逃婚,一定给舅父留信。”
他不由一笑,又叹了口气。
赵勇再进来时,只见这舅甥二人已和乐融融,他松了一口气,“先去用饭,用过饭我等再做打算。”
安四郎抬手一揖,“有劳赵公。”
安四郎行止不便,饭食便摆在后院一间耳房。用膳间嘉柔又问了些家中事,得知阿娘因她的失踪憔悴许多,不免又默默垂了一阵泪。
待用罢饭,安四郎方松了口:“既要等姐夫的骸骨,我便陪你再等两月。我看你能一月拖一月,拖到何时去。”
嘉柔心下一喜,忙道:“届时如若回去,那亲事还躲不过,便证明是儿命中注定,儿便认命!”
安四郎哼了一声,“你这话我却不敢信,走一步看一步吧。”
安四郎既要长住,客栈自然不成,客房皆在楼上,背上背下不方便。且住客来来往往嘈杂不堪,安四郎中意清静,住不了多久怕就要吵着回长安。
还是带着舅父回乡间,住进她的偏院最好。
只她身边又有个李剑整日跟进跟出,她自是不能“舅父舅父”的叫,得也给舅父寻个新身份。
好在安四郎从长安上路之前,未免暴露安家人身份,从而牵扯到崔家,沿途已是自称“左四郎”,言双腿有疾,前来龟兹求医。假身份倒也是现成的。
客栈外停着安四郎前来时便乘坐的那辆马车,玄墨先将安四郎背进厢中,再将那带轮子的胡床放进去。
李剑尚未归来,也不可能这般早便回来。嘉柔让他寻的书册只是随口胡诌,要寻出来反而见鬼了。
嘉柔趴在马车窗边叮嘱里头的安四郎:“今后谁问起,舅父都得说同儿乃长安旧邻。儿如今不是五娘,而是潘安,便得在人前唤你一声‘左四郎’。待关上门,再同舅父斟茶赔罪。”
安四郎靠坐在车厢中,不免哼了一声,“你倒是乖觉,可见历练一番,倒也有些成效。”
她忙道:“儿如今行了万里路,进益可大啦,再与舅父曾经教过的学问融会贯通,已达化境。可见舅父当年教得好。”
安四郎不愿再看她这副拍马的嘴脸,亲自将车帘一落,将她与这世间红尘遮在了外头。
嘉柔后退两步,待转首时顷刻间板了脸,同赵勇道:“儿要走了,下回再来不定哪辈子,世伯可有要事要同儿言?”
赵勇等得便是这句话。
“你上回言史家大郎有外室,我专程前去查过,果然是,当日便拒了史家要结亲之意。好在有你,否则你阿姐的后半辈子便毁了。阿柔真乃我赵家的大恩人。”
嘉柔哼了一声,“也莫拍马,儿不是为了你。”
话毕,翻身上驴便要
', ' ')('走,赵勇不免又追上前,低声问:“你……潘安同薛将军定亲一事,你有何打算?从昨日起,此事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嘉柔想起这一茬,一颗脑袋如两颗大。
她只摆一摆手,“儿会想法子,不劳世伯操心。”摆着缰绳绕开他,亲自在马车前带路。
玄墨一甩响鞭,马车吱吱呀呀,慢悠悠跟了上去。
未时的龟兹城尚算热闹,用不着如夏日那般躲日头,摊贩们与街巷两旁热闹叫卖,逛街市的民众自也不少。
嘉柔进城的路上一路疾驰,顾不上同路人说话。此次带着马车出城,她担心车厢里的舅父受不住颠簸,很是孝顺地放慢了行程。
这一孝顺,便招来了许多热情的恭贺:“潘夫子与薛将军竟要喜结连理,可喜可贺啊!”
“此前何曾听说有男子敢公然定亲,可见夫子同将军真真情感动天。”
崔嘉柔一张脸笑得比哭难看,“没有的事,你等许是听错了。待日后真的定亲,再邀请各位。”
然只是这般说,却无人相信,“潘夫子莫害羞,两情相悦乃人之常情,我等皆支持。”
车厢里的安四郎撂开帘子,淡声道:“你倒是名气大,这城中人皆识得你。”
嘉柔心中流下万般长泪。
早知道便不该那般高调,现下可好,要被名气反噬。
这七公主忒可恨,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不知薛琅可曾收到了风声?
他那处有什么打算?
她一想到薛琅,脑壳便又是一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