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杜若洲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自阳台上放眼远望。自语道:“一模一样?已经是第三个人这么对我说了。我倒是很希望有人和她一模一样。可惜……”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由远而近,女人满是好奇的提问落入杜若洲耳中。
“可惜什么?”
杜若洲制服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随即唇边的讥讽一闪而逝。
“可惜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存有绝对相似的两朵花,青木小姐。不得不说,我已经开始期待您的容貌了,您连声音都格外像我一位故交。”
“是那位蒙冤受难香消玉殒的燕云屏燕小姐吧。我以前也不信,直到上一个月,我随姐姐去香港探望姐夫,有幸从杜少校您兄长手中看到那位生前的照片。据您兄长说,那照片是杜上校亲自拍的。”
“是吗?照片而已,难免失真。”
“那杜上校为什么不转过来看我一眼,自己判断?”
杜若洲冷冷一笑,她不仅没有回头反而闭上了双眼:“我承认您的声音很像,所以我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做梦的余地。毕竟从一个月之前就满是期许之事,一下便轻易落空,对我来说太过残忍。”
“原来传闻是真的。”
“青木小姐在说什么?”杜若洲沉下脸色。
“杜上校和那位被冤成共党间谍含愤而终的燕小姐之间,存有超出常人的感情。”
“日本的女性都和青木小姐一样吗?那你们一定都活得很孤独吧。”
“我不懂您这话的意思。”
“秘密过多的人都不会有真正的朋友。喜欢到处探究别人秘密的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秘密与他人分享……”
杜若洲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眼前和记忆中完全重迭的容貌。两道视线在不应该有的沉默中对视许久,杜若洲又猛地别开视线,企图压下胸口剧烈的起伏。
“……所以,我说,青木小姐你一定没有朋友。”
青木风见同样手持酒杯,饶有兴致地抿唇微笑着说:“可如今您的反应,正诚实地告诉我,我和您的那位故交是真的很像。”
杜若洲轻轻嗤笑,又倔强地重新看向青木风见:“不,并不是完全相像。”
“什么?”
“燕云屏的右眼眼尾下方没有泪痣,更不会像您这样穿这种单薄的白色蕾丝裙洋装。以及,燕云屏不喜饮酒,最是讨厌参与宴会活动,更不可能在交际场所端着酒杯四处走动。”
“杜上校,您真的是很有趣的人。”青木风见面容上的微笑越来越显眼,“我只是问您,我和那位燕小姐的容貌有何差异,并没有询问我和燕小姐的行为喜好有何不同。”
杜若洲沉默不语,直视着她,目光再收不回去。
“您的心,现在很乱。”
青木风见言罢,作为今晚的主角,朝宴会厅中的舞池翩然而去。
觥筹交错的交际场,杜若洲走出露台,回到大厅,坐到一角的皮质沙发上。
她一杯又一杯地向服务员要酒,从红酒到白兰地再到龙舌兰,不管饮下多烈的酒,唇边总是带着一抹讥讽的笑。她不讲话,就没人敢来招惹。
杜若洲这些年在伪总队里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她心情好的时候,就是路边的乞丐都可捧得,心情不好时,拿上好膛的枪顶司令侍从官脑袋的事也做得。
阮司令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正坐在隔着舞池的对面沙发上,拿了支酒若有所思。
“这杜处长今晚酒量渐长啊。”
“整个剿总司令部里,也就她杜若洲不给司令您面子了。”阮司令的侍从官孟秘书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阮司令装作没听见,又顺着杜若洲的视线挪到舞池边缘上被一群自诩英俊高大的士官环绕的青木风见身上。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一个顶着燕云屏的脸和男人们相谈甚欢的日本特使;一个一杯接一杯不停灌酒可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凌厉地盯着场下伺机而动的机要处处长。谁才是真正的狩猎者,谁又是那个猎物呢?
孟秘书小心翼翼地问:“司令,您不去请青木小姐跳一支舞吗?”
“请日本特使跳舞这种‘好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吧。”阮司令微微一笑,看向一脸不解的孟秘书道。
“不过很可惜。她长得和燕云屏太过相像,谁还敢跟她跳舞?我们的杜处长非得杀人不可。这女人一旦疯起来,那可比男人说的做的可怕多了。”
正如阮司令所说,只见一位高大的年轻军官刚微微躬身向那个音容笑貌都和燕云屏一般无二的女人伸出手,这边杜若洲就放下手中空杯,站起身,直直走了过去。
在青木风见将修长白净的手搭在年轻军官手中之前,杜若洲已然将那只手自半途中截下。
她的手着力握着青木风见的手,弯着眼睛笑嘻嘻的,将人扯到自己跟前。
在场众人又不是真的瞎子,杜若洲这般招摇张狂的行径,谁还惹得起?自然识趣的退避三舍。
青木风见故作苦恼,道:“上校,您喝醉了。”
杜若洲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问:“青木小姐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贵国有很多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性,自然会想多认识了解一番。”青木风见微微含羞地皱了皱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做派。
“青木小姐,你要知道,从你让我看到你的容貌那一刻起,只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都不可能让你顶着这张脸和男人亲热聊天。”
“可我不是燕大小姐,更不是杜上校的私人物品。”青木风见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是,我是掌控不了青木小姐您的意愿,可是旁人,我还是敢管得。”
杜若洲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猛然从腰间掏出把枪来,指向刚刚邀请青木跳舞现在早已退居一旁的青年军官,这一下着实惊到了不少人。
她嚣张跋扈气焰高涨,三言两语左右着旁人的生死。大声道:“今天晚上,谁敢靠近青木小姐一步,我见一个,就打死一个。”
青木风见握住她的枪口,顺势将枪夺到手中。她举到杜若洲眼前晃了晃,随后将枪放回到枪套。又用掌心为杜若洲捋平军装上的褶皱,相继系上衬衣和制服领口的扣子。
她抬眼瞧着杜若洲,眼光清透,声音绵绵,有种顺从的温柔情调:“上校,您是真的喝醉了。”
“那青木小姐,你会送我回家吗?”
杜若洲目露轻佻,嗤笑一声并不等其作答,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像极了燕云屏的女人皱眉苦思。
深夜里,孤灯长明。满身酒气连军装也未脱下的杜若洲,在家中弹奏一夜钢琴。
从她指尖下响起的,正是《热情奏鸣曲》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