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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影』下(1 / 2)

自立夏以来,南方的天气端的是变化莫测,武林一带尤甚。

一会儿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清凉近寒;一会儿日盛雨止,水气如煮,温风阵阵。这贼老天折腾得人闷热难耐。

居住在西陵湖边上那些豪宅深院里的富贾乡绅、士官老爷,得益于西陵湖边儿的荷花进入到盛放时节,有清风荷叶相伴,倒也能带来几分清凉爽意,驱除几许烦闷燥热。

城内百姓除了受到日本人的压迫,还要受伪政府机关的欺辱,平日里生活艰难,但也算有条不紊在进行。

而隔着罗刹江,枪林弹雨生死一线,抗倭锄奸志士们抛头颅洒热血,这等英勇惨烈的壮举一刻也未曾停过。

民国三十二年,己未月丁卯日,这一日正值小暑。清晨细雨刚过,斗大的太阳便悬在人正脑门上。

孟秘书开着司令部的军用汽车,载着坐在车厢里的大汗淋漓的特务处的靳处长,和手持军帽一脸不耐烦的杜若洲,去往日本皇军司令部接人。

这群当着汉奸的伪政府士卒军官,平日里最怕的不是重庆也不是延安,反而是日本宪兵队。遇上前两拨人,大不了拔枪就干。但遇着日本人,那也只有低头哈腰叫声皇军老爷。

以往那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但自打青木风见这位名义上的日本亲善特使来到武林之后,连阮司令也只剩叫苦连天的份儿。下面的人按照上头吩咐办事,只好提心掉胆地往日本宪兵队里扎。

这不,日本驻上海特务总机关处刚向南京鸡鸣寺发去一道密令,原本是来剿匪前线慰问将领考察战区群众生活的亲善特使,摇身一变,就成了剿总司令部的特聘军事顾问。

自西陵湖以东至井字楼,上圈竹竿巷下围众安桥,这一带地界均是日本宪兵队的势力范围。除了日本人开设的特务机关和刑讯室,还有日方随军妓院、慰安所,以及日本皇军馆舍。车进了弄堂,一路上各种诡怪森然的叫喊声交杂入耳,只教人冷汗直冒。

伪总队的军用汽车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开了许久,便能看到悬挂着太阳旗的四层高楼。四周空旷肃穆,有一处停车场可以停车。楼下入口由持枪的日本宪兵看守。

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在始建于七年前,在众安桥井字楼转角拔地而起,气派宏阔,原国民党的党部机关报就设在此处。日本人占领武林后,自是成了日本军方的司令部。

到了地方停了车,孟秘书两条腿不听使唤直抖,愣是下不来车。连靳处长也死活不肯先开车门,和孟秘书互相言辞推诿了好一会儿。

杜若洲见状,嗤笑一声,戴好帽子,推门下车,径自朝司令部大楼走了进去,同行的靳处长忍不住赞叹一声好胆。

“靳处长怕是忘了,杜处长来这儿还不是跟回家一样?要不然,司令让她来干嘛?这本该是人事处林处长和你来解决的事儿,可八竿子也打不到她机要处。”孟秘书素来和杜若洲不对盘,此时自然忍不住拿腔捏调。

靳处长摸着下巴,露出森白的牙齿嘿然一笑,道:“此言差矣!司令让她来,万一是为了送她一份人情呢?几天前的宴会上,我们杜处长酗酒拔枪为红颜,这等轶事可都传到76号和鸡鸣寺去了。”

“我来的晚没见过那位燕家大小姐,真就有那么像?”

“你进司令部以来,有见过杜若洲在人前喝酒喝到发疯吗?”

孟秘书摇了摇头,说:“还真没,她说什么怕被酒精泡坏脑子。那鬼话一套一套的,连司令的面子都不给,向来都没见她在餐桌上喝过第二杯酒。”

靳处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在后视镜中相视一笑,这才心照不宣慢悠悠地下了车。

狭长走廊里,军装笔直的日本军官们来来往往。他们看向顶着青天白日帽徽走进日本皇军司令部的杜若洲,尽管她的领章是上校军衔,那些日本人神色间仍然充满了轻蔑和冒犯。

杜若洲对他们赤裸裸的目光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走到总务处办公室门前。

门没有关,守在门口的卫兵拦住了她,她将一份人事任命书交与对方查阅之后,这才被予以放行。

办公室内,一身红叶和服的青木风见和一名日本皇军少佐正在谈笑,神情甚是亲切,似是相熟已久。

杜若洲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两人。

青木风见和那名负责总务处事务的少佐聊得起兴,尽管她已经瞧见了步入室内的第三个人,依然和对方眉开眼笑。

“剿总上校军官,阮长青司令部下杜若洲,奉命前来接请青木风见小姐。”

不合时宜的女性声音在此刻尤为清亮,杜若洲神色肃穆,将一纸任命书放到了少佐的办公桌上,打断两人的亲切交流。

交谈被迫中断引来少佐不满,他抬头看了一眼杜若洲,对青木风见又叮嘱了些什么,这才对杜若洲示意无事尽快离开。

青木风见随杜若洲离了办公室,这才笑吟吟地开口:“杜上校,许久不见,近日安好?”

杜若洲侧头审视着身旁和燕云屏一模一样的面容,青木风见的笑容纯净自然,美好得看不出丝毫异样。

杜若洲目光渐冷,问:  “青木小姐,你们日本人所谓的礼貌,就是放着客人不管,自顾自闲聊吗?”

“啊,在你进来之前,我就在和上原少佐打赌。赌我们刻意忽视你的话,你敢不敢主动打断我们。很显然,我赢了。”

“请问,赌注是什么?”杜若洲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她。

“事涉军事机密,杜上校最好不要随意打听。这里是我国派遣军驻武林的总司令部,杜上校和你同行的两位最好不要多做停留,一旦生了事端,是会被直接请去刑讯室的。”青木风见好心提醒道。

“我国?”杜若洲讥讽一笑,“青木小姐不是自幼随母亲在中国长大吗?还真拿自己当纯正的日本人。”

青木风见难得一见得有了情绪,咬了咬牙,面露委屈,又故作坚毅,道:“请注意您的言辞,杜上校。现在与你说话的,是大日本帝国第一谋略将军的女儿。”

“叶点秋,你原本是这个名字,对吧?你的母亲应该是被日本人强迫之后才生下的你。否则,你那位名将父亲,怎么会准许你从小漂泊在中国。”

从杜若洲漂亮的嘴巴里吐露出十分恶劣的言论,看着青木风见逐渐苍白的脸色,她唇边的笑容更盛。

青木风见一言不发,突然抬起右手欲朝杜若洲脸上打去。杜若洲后退半步,险险避开她的攻击,而后将她的右手牢牢抓住。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杜若洲停止刁难,难以置信地看向青木风见右手手臂——随着袖口滑落,青木风见的手腕上露出一道道狰狞的旧疤痕。

“杜上校是在担心我吗?”青木风见似乎又恢复到先前的从容自如,她目光柔媚,顺势用手指戳了戳杜若洲的心窝。

杜若洲面上阴晴不定,重声斥问:“你最好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很久以前自杀未遂,然后就一直带着这些痕迹。”青木风见语气中夹杂着无奈,话讲得轻巧又坦然。

杜若洲抓着她的手正欲再问,却被一声轻咳打断。

“孟秘书,我们这来的真的很不是时候。”靳处长站在大老远外的走廊入口,开口道。

孟秘书则已然堆着笑脸迎面走了过来,冲青木风见躬了躬身,道:“青木小姐,多日未见,我是阮司令的侍从官孟向楼,上次接您到我们剿总司令部的人也是我,不知您可还有印象?我也是此次来接您的司机。”

青木风见嫣然一笑,正欲答话,却不想被杜若洲抢了先。

只见她向孟秘书伸出摊平的掌心,道:“还请劳烦孟秘书,将汽车钥匙借给我。青木小姐日后多在我们司令部活动,如果素日里都穿着和服,会被那些抗匪当作是头号靶子的吧。为了确保这位青木将军的女儿不会被反抗军暗杀,我需要带她去置办几身新衣物。”

日本皇军司令部大门外,杜若洲驾车载着一身和服的青木风见潇洒离去。留下孟秘书脸色铁青站在原地顶着烈日炎炎骂娘,靳处长则是一副免费看了场热闹的模样,全然置身事外。

军用汽车在太阳底下晃晃悠悠,街道上的人群轩轩嚷嚷。青木风见在副驾位上侧目望着车窗外的景致人情,看得入迷。

杜若洲驾着车,大约是驾车时的专注分散掉了大部分精力,所以她难得轻言细语一次:“你手上的疤到底怎么来的?不想说的话,也就算了。”

“你想知道也没关系。是两年前,我服毒自尽时,医生为了救我,而一刀刀割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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