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洲猛地踩下刹车的同时,车身一颤,就听见前面传来行人的叫骂声:“会不会开车啊,当汉奸的是不是都没长眼睛啊!”
她没有理会行人的叫骂,转眼盯着身边像极了燕云屏的女人,继续追问:“服毒自尽?你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没有为什么,或许只是太累了。”青木风见也回头看着杜若洲,似笑非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的身世并不像说出去的那般光采——血统的差异,让我无法忍受周遭人的偏见,这当中自然也包括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所谓家人,也只会拿审视和猜忌的眼光来看待我而已。”
杜若洲一阵沉默后,才徐徐开口:“抱歉。”
此前叫骂的行人已经离去,她又重新驱动着车辆,缓缓行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的答案似乎令你很失望,杜上校。”
看着道路前方目不斜视的杜若洲,自嘲一笑,道:“失望?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青木小姐。那我不应该哭吗?”
“也许,你的心底早已哭了不下数百次。”青木风见双目中带着迷离和茫然,凝视着杜若洲过份明丽的侧脸。
闻言,杜若洲却调转了话锋,问:“青木小姐,你结婚了吗?”
“目前单身,杜上校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青木小姐的档案里并没有写及相关,我随口一问。”杜若洲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像青木小姐这样美丽又不依附男人别具一格的日本女性,为什么一定要来炮火连天的战争前线?”
“为了寻找答案。”青木风见忽然伸出左手,搭在了杜若洲扶着方向盘的右手背上,“准确来说,为了你而来。”
杜若洲看了她一眼,视线里带着疑问。
青木风见缓缓道:“青帮大亨的掌上明珠,又为什么铁了心要呆在这种鬼地方?连您的兄长都逃去了香港,曾经随父去往重庆,成功窃取重要情报后向亲生父亲倒戈投靠日本帝国的杜上校,却能从容迎接军统的刺杀,每天在刀尖火海之中招摇过市。请问,杜上校又是为什么?”
听罢,杜若洲忍不住嗤笑,道:“如果是为了拉拢我父亲,那可要让青木小姐失望了。于我杜若洲而言,忠于谁都不如忠于自我来的痛快,我自打出生便被断言生就反骨,情感缺失,图有家族虚伪的荣耀和不可一世的狂妄。只有枪火炮弹的追逐洗礼,才让我体会到活。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长久。”
青木风见凝望着她,良久抽回了手,似是认同了杜若洲的答案,缓缓道出两个字:“疯子。”
“或许我就是个疯子,很久以前,有个傻子也这么对我说。”
“是燕云屏?”
杜若洲没有再答,军用汽车在街头穿梭,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等到了地方,青木风见一时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杜上校,你不是要带我去买衣服吗?”
“青木小姐,就算要买衣服,我也要回来拿钱和开自己的车才行。我不带钱且开军需车陪你逛街,不合适吧?”
车停进剿总司令部的杜若洲,伸出手越过副驾座上的青木风见,替她打开了身侧的车门。
身为日本人,青木风见在剿总司令部没有常服可领,自然也无军衔。但胜在身份特殊,阮司令对这位名义上的“特聘军事顾问”都要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其他人等自然也得端起一份敬畏之心。
虽说她此次前来“剿总”任职,已没了日本宪兵队的随从,但伪总队一干人等见了她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见过阮司令后,青木风见在杜若洲引领下在司令部转了一圈,再走完任职流程,一切都相当顺利,只是耽搁太久错过了午饭时间。但这位特聘军事顾问并没有太多微词,只是告知阮司令,将原本给她整理出来的办公设施和用品统统搬去机要处的处长科室。
杜若洲冷眼旁观不置可否,阮司令却甚是欣喜,生怕这位日本来的祖奶奶在他这里多待,立即唤了亲兵搬挪东西。
“阮司令,这次,你可欠我了一个人情。”杜若洲退离司令办公室前,在他的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阮司令莞尔一笑,算是默认。
等一切收拾妥当,杜若洲的处长办公室已经换了副新模样。独立办公桌一旁的拐角处,又添置了一套新桌椅。原本被她摆置在左侧桌角的君子兰,也被挪到了右边,摆放在了两桌交接之处,各承一半。
杜若洲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看了眼君子兰,突然盯着青木风见开口。
“青木小姐,如果看上了我这盆君子兰,我命人给你送去就是,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把办公室往我这里办。”
“杜上校,你在生气?”青木风见将拂在君子兰叶片上的指尖收回,缓缓回过头问,“气我鸠占鹊巢?”
“岂敢,岂敢。青木小姐这话便欲加之罪了。”
“整个剿总司令部,只有杜上校您这里有盆栽,况且这盆君子兰叶势舒展,已满十二叶,少说也有两、三年了吧。我又怎能夺人所爱呢?”
“想不到青木小姐也精通园艺。”
“不过是这两年跟随姐姐学了些花道皮毛,谈不上精通。”青木风见转过身来,扯了扯自己和服的袖口,又道:“杜上校,算算时间,孟秘书和靳处长也该走回来了。可我这衣服……”
杜若洲道:“青木小姐,谢谢您的好心提醒。衣服我这里有现成的,就不知您敢不敢穿。”
剿总司令部办事楼后面,另有宿舍。因时局动荡,战况瞬息万变,杜若洲身为剿总司令部机要处处长,每日公务繁多,另外还要防范抗倭锄奸团的暗杀,所以除了闲暇时间会回家休整,多数时候都会直接留住在司令部。
分给杜若洲的宿舍就在三层走廊的尽处,独立洗漱房的对面。房间不大不小,床、衣柜、书桌、藤椅、梳妆台、留声机,一样不少,正中间还摆了一张摆放着茶壶的方桌和两个圆凳。被黑鹅绒窗帘挡住光线的玻璃窗后,还延伸出了一个小巧的阳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很难想象。杜上校就连在宿舍,都不曾委屈自己:镀金铜床、紫檀书桌、红木方桌,牛皮鼓凳,鹅绒窗帘……”
“青木小姐,既然是分给我的宿舍,我怎么装潢自然随我喜好。希望你能明白,现在是这剿总司令部缺不得我杜若洲,而不是我杜若洲离不开这剿总司令部。”杜若洲冷冷应道。
“杜上校说的没错,如果这里条件过于简陋,你还没日没夜留在此处,我就不得不再次怀疑您这位青帮大小姐委身留任在这战争前线的动机了。”青木风见毫不吝啬脸上的笑容,但她故意放低自己呈现出一副谦卑有礼的姿态,落在杜若洲眼里却格外扎眼。
杜若洲关门落锁,走到衣柜前取出了一套旗袍和一双尖头细跟的高跟鞋放置在床边,示意青木风见试换。自己则坐到方桌前的鼓凳上,背对床的方向,倒上一杯凉水。
女人窸窸窣窣更换衣物的声响微不可闻,此时已过了正午,外面的阳光甚是毒辣。
墙壁上的挂钟摇摆不定,杜若洲喝了水整盯着它,一时出了神。或许是夏日过于闷热的缘故,她随手扯开了领间的纽扣。
直到一双冰冷的双手蒙上她的眼睛。
杜若洲又惊又怒,用力抓下这双蒙蔽她双目的手,猛得转过头正欲发难,却不想所有言语皆堵在喉间。
已换上素底红纹半袖旗袍的青木风见,将原本的日式髻发散开,长发披洒脑后。
她从杜若洲攥紧的手中抽回手,又拂上杜若洲眼底已经泛起雾色的眼睛,叹息道:“这该是燕大小姐的衣服吧,既然我穿了你会难过,又为什么一定要给我穿?你还道人家是傻子,却不知自己也是。”
杜若洲抬头望着她这张和燕云屏如出一辙的面容,许久无声。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面前这张和燕云屏一模一样的脸,便是此次日本人用来牵制她的筹码。
杜若洲叹息一声,站起走至窗前。厚重的帘布被拉开,另惊起一夏蝉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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