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一沉,“顾道长说,要把你送回巴蜀,说那里是你父亲安葬的地方,也是你和她初见的地方。”
苏棠心头一暖,王了然冰冷的话音却紧追而至,“可在下为苏姑娘着想,不建议你归去蜀中。”
苏棠抬头逼视,“何意?”
王了然道:“苏姑娘,任何人都是不能信任的,你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去争,若你高高在上,生杀之权在手,何须苟延残喘地乞怜,正因你得到的太少了,才会为了一块石头感动成这样。”
“人心难测,谁知道顾道长心头所想?在下担心苏姑娘安危罢了。”
苏棠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王公子不是知道得很多,不,猜对的很多么,你也不知道顾清影在想什么?”
王了然道:“顾道长心性坚韧,可担大事,这样的人就最是会弃掉小事。一个下过令杀她同门、又间接害死她恩师的人对她来说,难道是该担负的大事?”
他不等苏棠再问,自知该说的都已说完了,当即转身到了门边,步步不乱,直接推开了门。
南宫羽寻声奔来,与他擦肩而过,扑到床边,看到苏棠脸色惨白,立刻恶狠狠地转头,目送少年的背影。
“扶我下来罢,我们可以上路了。”
苏棠怔怔握住南宫羽手腕,越抓越紧越,心头空落落,了无依靠。
南宫羽强颜欢笑,“我们去哪儿?羡州的宅子还在呢,我们可以回去,那儿很暖和,利于夫人休养。”
苏棠摇头,突然眼泪就落下去,想立刻回到荣城问一问顾清影——
你若喜欢我,为什么又扔掉我?
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又送我这样的东西?谁都会以为,这是定情信物一样的东西。
王了然静静站在门边,上官夜站得远远的,一步未动。
少年轻轻侧首,心头浮现一丝得逞的快意,转而被浓重的悲悯淹没,接着,他便听见了苏棠低哑的声音。
她说——
“我们回蜀中去。”
王了然闭目一叹,就径直往前走,走到一半,上官夜已扶住他,二人一同走出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树下已埋葬东颜皖的尸体。
一个灯笼摇曳在雪夜里,显得无比可怜。
那微亮的暖光什么都照不清,聊胜于无而已。
风雪卷夜,裹着冷冽的寒意肆无忌惮地穿梭,繁城的金菊早就被它摧折,再无芬芳意。
就算尚京,皇城巍峨,也敌不住无情萧瑟,遍染悲白,何况是伫立山间的飞仙观,山上更寒,雪夜更冷酷。
天未亮时,莫琛几个师弟就在露华台扫雪,双手被冻得通红。
顾清影一出门,看到一株红梅凌寒自开。
她想起兰灵采雪时的样子,也想起风怜雅死前还念念不忘的酒梅糕。
萧扬卿不会在练剑时偷偷吃东西了,也不会再去抓白岚的胡子。
这一刻,顾清影意识到风怜雅死前的恨语已经成真——
我要死了,兰灵也死了。
师父和师妹也死了。
只剩你这个未亡人,你要在那飞仙观里受一生煎熬。
往后每一日,你都势必沉浸在无尽孤痛里——但凡所见,都是伤心事。
你就是最可怜的一个。
我死了,死人不会痛。
你活着,我就在黄泉路徘徊,
我就看着,看你要痛到什么时候——
顾清影悲极而笑,不自觉地转头望向暮颜峰方向。
那里,那个小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带着顾清影最心爱的宝贝,在归家的路上。
顾清影以为存活过的地方就是家,却从不知道苏棠想把顾清影身侧当成家。
南凝儿小脸被冻得通红,一路跑到顾清影面前,后者才勉强神色温和些许,理着她被寒风吹乱的头发,宠溺道:“一大早闹腾什么呢?”
南凝儿手里捏着一封信,“玉山的信来了,师姐不是写信去问柳师兄有没有回去吗?”
顾清影表情便又沉重,抬手将信接过,缓声道:“谢谢你了,你去后厨帮忙罢。”
她看着南凝儿的背影,忽然有了很大的欣慰。
至少她在这里护着他们,真的能让他们安康顺遂。
她撕开封口时,头顶也挂着一只可怜兮兮的灯笼,聊胜于无而已。
薄薄一页,指间稍微一松,它就会被风刮走,再也寻不回来。
她忐忑,知道柳无归八成不会回玉山,却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去信问了。
萧煜的笔迹她只见过一次,正是送苏棠离开前,那信尾压着玉山信印,言沈良轩落网,只朝廷秘而不宣,要她不可轻举妄动。
她打伤了柳无归,人就不见了,玉山若上门要说法,她也难辞其咎,而天大地大,要到哪里找人?
这个问题已让她心慌,当她彻底摊开那封信,一瞬间,其实根本还没看清上头到底写了什么话——呼啸的寒风无声,天地寂静,滔天的惊惧将她淹没。
她真的指间一松,信纸孤苦无依,被寒风肆意卷起,漫入茫茫雪色。
她惊慌失措地转身,一下撞开房门,狼狈地跌在门口,寒风大作,将里头的围帐吹得翻飞不止。
她两下爬起来,疯癫一般地扑到桌前,拉开抽屉,翻出那张折好的信。
信上有一模一样的信印,笔迹却截然不一样。
不——
不会的,不能,不能这样——
她如落进了冰窟,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呼吸。
南凝儿乐呵呵地一路小跑,要去叫师姐吃饭。
而跑到半路,她看见顾清影疯了一般地往大门冲去。
道人手里的剑在此时无比温暖,压得住世间所有寒凉。
南凝儿上前去拉,却根本拉不住她。
小姑娘从未见师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追着她到了门边,顾清影已拉住一匹黑马的缰绳,癫狂的样子吓坏了几个正在喂马的师弟。
“师姐?”
南凝儿惊呼一声,顾清影却浑然听不见一般,马蹄飞踏,踩进雪地,深深浅浅。
她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而且现在想去挽救已经来不及。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要去挽救。
寒风吹得她眼睛发疼,后知后觉,她回想起东颜皖那时嘲讽的神情——
他说——
在下不如公子神机妙算,却也可以跟道长打个赌,你一定——
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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