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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到英国的旅途很漫长。
三个月,就是一整个秋。是一年的四分之一。这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是极为奢侈的。
巨大的轮船犹如一座在海面上流浪的城市,宽阔的洋面仿佛永远望不到头。每隔一段时间,轮船会在沿岸的港口停泊,有形形色色的人上船,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下船。
每天被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阶层、不同语言的陌生人包围着,沿途也尽是未知的景色。只有威廉——她的英国养父,是她所知晓且可以依赖的,就好似渺渺江河里的一叶孤舟。
航程还未过半月,梅英已经有一种在海上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当然,精明如威廉,是绝不会把这三个月的时间白白浪费的。
除了在船舱内吃饭睡觉外,威廉有空便主动和梅英攀谈。两人经常一起靠在船舷边,吹着海风,看着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来二去,俩人也日益熟络了起来。
一开始,梅英还只敢低眉顺眼地应答两句,威廉问什么便答什么,此外绝不肯多说一句,生怕说错话惹人不悦。就像往湖里掷了一颗石子,除了落入水面的那一声外,再没有任何回响。
随着交流越来越多,威廉随和且耐心的态度,逐渐令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每次对话戛然而止,陷入沉默时,他也从不显得局促窘迫,而是接着刚才的话茬,微笑着与梅英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感受。不用被盘问“审讯”,而只当个单纯的聆听者,这对梅英来说是一份天大的福音。
梅英此前不会想到,海上的这三个月,居然会成为她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妈妈生前的日子里,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妈妈也总是长吁短叹,形容憔悴。进了孤儿院后,则要遵循严格的礼节规矩,作出肃穆庄重的神态,唱颂着听不懂的神圣歌谣。
在轮船上,却每天都有丰盛美味的大餐,有各种前所未见的精致菜肴。威廉会面对面一遍遍地给她示范刀叉的用法,有时也亲自帮她将盘中柔韧可口的肉排切成一小一小块,并给她讲解菜肴的名称与主要食材成分。饭后,威廉便会带着她到甲板上散步,顺带教她说些简单的英语。
梅英也有着作为孩子的相当旺盛的求知欲。日复一日的相同的海景,即便再新鲜,也终究会看厌。支撑她熬过这段无聊旅途的,绝大部分是威廉所讲述的那些她从未听过的新奇故事。
起初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听,偶尔会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很快,她便与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会就故事里的内容表示感叹或疑问,甚至会要求威廉再接着讲下去。
有时,她还会主动向威廉提一些问题,比如“英国是什么样的”、“英国也有皇上吗”,而威廉也并不辜负梅英的期待,每次都会竭尽所能地为她解答。
她最喜欢的是威廉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散步的时候,威廉有时就会把地图展开,把刚刚经过的港口,以及各个海、各个岛的位置和名字一一指给她看。
梅英才惊奇地发现,他们出发的城市——广州,那个对她而言曾相当于整个世界的故乡,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小的点。他们的目的地——英国的伦敦,则赫然在地图的另一端。
一根食指从地图上广州的位置出发,在纸面上曲曲折折地游弋着。从南中国海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再环绕非洲的好望角海峡进入大西洋。再穿过英吉利海峡,便到达了伦敦港口。这就是他们所要经历的全部航程。
威廉刚画完路线,地图上又多了一根小小的手指。梅英指着地图上的一点,眨巴着眼睛问威廉:“为什么不能直接从这里过去呢?”
威廉看了一眼她指的位置,然后笑道:“不行的呀,因为这里是堵住的,船通不了。”
那是红海的位置。
“那就只能一直绕这么远的路了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和许多小孩一样的反应一样,梅英皱起了眉头,嘴也不自觉地撅起,一副愁闷的样子。
“有是有,”威廉沉吟了一会,“只要……用火药炮弹炸开就行了。”
尽管修筑运河远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威廉还是觉得这样梅英会比较容易理解。
梅英低头对着地图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里又忽然闪起兴奋的光芒。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炸开它呀?”
“这……不是该我们来做的事情啊,”看着梅英那浸满天真遐想的脸庞,威廉哑然失笑,“至于什么时候……应该也很快了。”
他记得法国佬在前几年是已经着手开凿了,也不知道具体还要多长时间能竣工。他只愿到时候法国佬不要出什么乱子,又或者给他们英国人使什么绊子。
毕竟,他还很期盼……他的养女,也就是梅英,又或者说是梅里安,从这条新航线回到故土的那一天。
而现在需要关切的,是回到——对梅里安来说的话,是来到——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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