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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2年秋,广州,圣灵孤儿院。
南国的初秋,仍残留着酷夏的影子。东南季风悄然撤离,蝉声日渐式微,高温却尚未完全褪散。午后灼眼的阳光穿透了榕树的缝隙,在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与微弱的蝉声混杂在一起的,是不远处的圣堂里,女孩们伴随着风琴声齐唱的圣歌。
“吱呀”一声,圣堂的门被推开了,是艾达修女走了进来。而紧跟在艾达修女身后的,还有一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白人绅士。
看见两人进来,女孩们都不约而同地噤声,风琴伴奏也戛然而止。
艾达修女是孤儿院的学监兼负责人。她负责安排孩子们的生活起居与学习工作,也负责孤儿院内孩子们的收养与送养。而白人绅士此前从未见过,应当是外来的访客。
进来后好一会儿,俩人仍在自顾自地交谈着,并没有发出任何指示。女孩们便都悄然低下头,默不作声,偶尔偷偷地抬眼打量,或者试图听清俩人对话的内容。
“……威尔默特先生,我们这儿真的找不到您说的那个人……”
艾达修女似乎在向绅士解释着什么。
“……这些都是十岁不到的孩子,更不可能会有的……”
绅士沉默着,似乎在思索,又看似随意地,往女孩们中间瞥了一眼。
随后,他的目光蓦然落在了其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身上。
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孩子。金棕色的微卷长发,皮肤意外地白皙,五官也出奇地精致立体,乍一看倒像个白人小姑娘。即使穿着统一的黑白色制服,在众女孩中也显得尤为突出。
然而,让绅士注意到她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她的眼神。和所有女孩躲闪、羞怯和好奇的眼神都不一样。
从他进门起,她的双眸便始终空荡荡、直愣愣地盯着他。
半晌,绅士终于开了口。
“艾达小姐,我……想看看那个孩子。”他指向女孩,向艾达修女示意。
艾达修女有些愕然,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紧接着,在众孩子的议论声中,她连忙把女孩叫到身边,结结巴巴地向绅士介绍。
“……她啊,先生,她叫梅英,今年7岁,是去年冬天来到这儿的。”
可能因为长相像白人,绅士对这个金棕色长发的女孩,似乎有种亲切感。
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他也更仔细地端详起面前这个叫“梅英”的女孩。她只有一米二出头,在超过一米八的他面前更显得瘦弱幼小。然而,不知是出于腼腆还是害怕,女孩一直低着头,垂着眼眸,让人更看不清神情。不过,近看之后,他还是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女孩有白人血统。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
毕竟,从业已消失的“十三行”,到近年的五口通商和沙面英法租界,广州自近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是中国境内西洋商人最活跃的港口城市。且亚罗战争刚结束不久,她甚至可能是在战乱中和父母失散,流落到本地孤儿院的白人商贾之女。
“是广州当地的孩子?会说英语吗?”他问道。
“会一些的,先生。她相当文静乖巧,也很聪明,是如假包换、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尝试着念这个汉语名字,“梅英……”念罢,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梅英的头。
绅士感觉到梅英的身体微微僵住。随后她抬头,双眼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是如烟雾般奇异梦幻的灰绿色。
于此刻,他也在心底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或许,艾达小姐,我可以……领养这个孩子吗?”绅士抬起头,望向艾达修女。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从“找人”突然转向“领养”上,艾达修女的面庞再次出现了错愕的神情。
更何况,这个孩子,可是个……
她克制住了吐出下半句话的冲动。
以往,也有过几家人看中这个孩子,然而一听说她的出身,脸色都变了,原本说好要领养,也都不了了之。
好在,绅士似乎也并没有继续追究孩子身世的意思。
既然没问,那最周全的回应便是佯装无事。
“当然可以,威尔默特先生。”艾达修女笑吟吟地回答,“只要……她也愿意的话。”
得到修女的首肯后,绅士又揉了揉梅英的头发,试图用眼神示意征询梅英的意见。与此同时,艾达修女用广州话向梅英解释,“这位先生想要收养你,你愿意和他走吗?”
与她灰绿色的双眸对视,他发觉梅英的眼神似乎愈发诡谲了起来。其中有惊诧、疑惑、手足无措……以及一些他还难以捉摸和读懂的情绪。
良久,梅英垂下眼帘,以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
“好。”
两天后,在艾达修女的陪同下,梅英拎着一个老旧的手提行李箱,走向了孤儿院的门口。
', ' ')('一切领养手续都已经完成,威廉·亨利·威尔默特——梅英未来的养父,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因为威廉发不好中文名字的音,艾达修女索性就着他的发音,给梅英起了新的名字。
“以后这位先生,就是你的父亲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梅里安(Marienne),知道了吗?”
“……嗯。”
“再见,威尔默特先生。上帝保佑您。祝您和梅里安一路顺风。”
目送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艾达修女慢慢收回了挥舞告别的手掌。
算是一语成谶吗?
梅英,一个婊子生的野种,居然真被一个英国佬收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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