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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他风光无限,死后却被开棺鞭尸。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他的灵魂早已被阴使勾去,奴役在十八层地狱万万年。”女人合上书,为儿子掖好被子,道:“囝囝,娘希望你以后一定要做一个正直善良,问心无愧的人。睡吧。”
他的娘亲,向来教他向善。她年轻时,恩客里不乏一些穷酸书生,是以识了些字。她最爱便是讲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本子。
他尤其怕书中描绘的地狱景象,也因此恪守本分,生怕惹了事,死后灵魂被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晴空万里那天,他将菜刀狠狠插进了纨绔的后腰。血污沾满手的同时,他的心也跟着覆上了一层厚厚污血,再不复曾经的澄澈透明。
两个小厮瞪大了眼睛,跟着死去。
一个无辜的旁观者也被残忍杀害。
那天傍晚,他向来精致的娘亲披头散发,眼里涓涓流出名为痛苦的泪水。她抓住他的衣襟,嘶吼道:“你怎么成这样了,囝囝,你怎了,你告诉娘听啊?”
他垂头,无动于衷,任由拉扯。
女人哭喊了一阵,擦干眼泪,小小的身躯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强大力量。她拉着他的胳膊,死命往外扯,喉咙早已破音:“走,报官去,自首!”
他身形微微一震,事不关己的眸子抬起,冷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无非是想要一个状元儿子罢了。”
“你说什么?”
“世间哪有妓生子得状元,想来也着实可笑。”他说这话时,脸是冷峻的。
溅出来的暖血稍稍焐热了他鬓角处的小小一隅,又迅速冷了下去。那曾如牡丹般热烈绽放,如莲般内敛亭亭,如梅般傲视群芳的女人,死于自己的血脉之手。
……
魅的灵魂碎成漫天光尘,幽蓝萤光肆意飞舞,然而很快,便跟着它们的主人渐渐消散。
鸡鸣破晓,天边隐隐泛出一丝白光。虽说阴使并不惧怕阳光,但仍会受白日里浓烈的阳气牵制。尤其是他如今重伤难愈,约摸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谢必安轻咳两声,又吐出一小滩血。他满不在乎地擦去嘴角的血渍。
说来,方才魅记忆中那位巧笑嫣然的女子,他倒是仍有些印象。
那时他仍在崔判手下当差。秦广王常说他:“必安,你心肠软,何以担得无常一职。……也罢,你随着崔判,平日无事,便多看几页生死簿。”
于是整理生死簿一事,便也托付在他手上。
起初,他不免觉得残忍。白字黑字,圆润的笔锋,却写满了尖锐的无情。只是后来看得多了,他的心也渐渐冷硬起来。
那日孟女来寻他,与他要一个名为“十一娘”之人的生平履历。
“她喝了我的汤,却仍将生前那些事记得清楚。倒也奇怪,若执念深至如此,怕早已堕了魔,还未见过她这般的,只拧着一双眉,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也不说话。我想看看她的平生,也好对症下药。”
谢必安摇头:“看了对你不好,还是不要了。”
“我偏要!你便是拿出秦广王镇我,我也不怕。”
谢必安拗她不过,便将生死簿予她看了。
这十一娘原为一农户之女,排行十一,家境贫寒。虽是老来得女,却并不受宠爱,自幼体弱多病。她十二岁时,江南水患为祸,朝廷上下阳奉阴违,拨款迟迟不至。那年大水冲毁了百里庄稼,颗粒无收。不久,十一娘便被父母卖入了青楼,入了贱籍。
十一娘姿容清雅,又不甘人后。尚未“开花”那几年,她刻苦练琴,一手《阳关三叠》弹得出神入化,颇得附庸风雅之人青睐,也攒下了不少银子。
后来,她识得了一名男子。男子为某落魄世家之后,虽生活清贫,却仍存傲骨。他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即使对十一娘也是彬彬有礼,颇有君子之风。一来二去,两人郎情妾意,私定了终身。她唤他“杜郎”。
再后来,男子上京赶考。临行前,十一娘变卖了自己大半的珠宝,那本是她准备赎身用的,却被她尽数赠予杜郎,以作盘缠。
男子也颇为感动,言辞凿凿,道他日高中,便回来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男子走后不久,十一娘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任由鸨妈打骂,忍气吞声将孩子留下。只是生过孩子的妓,又值得几分价钱?
寒冬腊月里,身着一身单衣,抱着刚出世的小孩,她在期待他的归来。
可惜可惜,直到她死,她也未曾等来良人。
十一娘从小教导儿子上进,一心盼望他读好圣贤书。她本想在儿子进京赶考之前,将他的身世悉数告知。可惜再也不能了。
被血亲挚爱刺入胸腹的刀,刀起刀落飞溅的血,将她放在心口的手帕彻底染红。隐隐约约可见帕上绣着一小行娟秀小字:“何当共剪西窗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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