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碧叶相映共塘,当真是一番荷芰生池沼,槛前风送馨香的景象。
莲池上的游廊弯弯绕绕,四通八达,杜衍选了相对安静的方向散着步。
但他毕竟腿长步子大,步伐又沉稳有力,深衣下裾在行走间荡起,正刮在游廊栏杆间一根突出的木刺上。
只听“刺拉”一声裂响,他长及脚面的下裾斜斜被扯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白色绢丝中裤便露了出来。
因着他走到的这个位置相对偏僻一些,周围倒是没什么人,但杜衍惬意的神情立即僵住,身体也完全定在了原地。
他缓慢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深衣下摆,随即皱起了眉。
不远处,仍有香客的交谈声与娘子们的低声笑语,想要穿过莲池再返回他母亲的院落,这副样子恐怕不行。
杜衍向前半步,贴着游廊立在池边。
许久,直到他看到一位由远及近走向观音殿的小和尚,才欣然开口:“小师傅,可否请您帮个忙……”
杜衍向小和尚说明了情况,小和尚当然乐于相助,这位施主一身气度,出了意外,宁可等在这儿,却也没有做出在庙里失了庄重的事情来,他给杜衍行了礼,表示请他稍等片刻,这就去通知他的家仆取一件大氅来。
看着小和尚离开,杜衍环顾四周,最后朝着观音殿后的莲池角落走去。
单从荷花的长势来看,那里应是不常有人去,也较为隐蔽。
他坐在围栏上,将扯坏的下裾搭在腿上,神色不改地欣赏着近前的另一番四面芙蓉开的景色,也不妨是一桩美事。
只是,好景不长这话却是真的。
当一个小娘子突然跑过来的时候,杜衍尚算面色沉寂,但当他看到对方突然滑坐在地,紧接着嚎啕大哭的时候,狭长的双眼也不禁瞪大了。
这位突然而至的娘子,显然因为情绪过于悲伤而没有发现坐在游廊上的自己,他虽不想如此突兀地旁听娘子的悲情心殇,但也不好出声打扰,只能转头认真地盯着瓣瓣莲花中金黄色的花蕊和嫩黄色的莲蓬研究。
读经诵史,入仕为官,多年来杜衍一直觉得自己定力不错,不论是在书院中课间嘈杂的环境里,还是如今议政厅外群臣凑在一起议论俗事时,只要他想,可以摒弃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专心于己。
但此刻,他明明眼里是洁白素雅的莲花,但耳中那娘子哭泣声却远远地传了过来,仿佛将他包围了。
断断续续的哭声哽咽难鸣,悲痛欲绝。
杜衍忍不住扭头看去,那娘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有瘦弱的肩膀颤抖着,随着哭声一起,直击人心房。
在杜衍的印象里,只看过母亲哭泣,但那也是为了催促他解决婚姻之事的假哭,不提也罢。
这算得上他第一次看到娘子伤心的低泣,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忍不住分神,望向这个无助的身影。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和痛苦,仿佛是自灵魂深处艰难地抽离某种刻骨铭心的感情。
杜衍蹙了下眉,感到胸口也有点发闷。
低泣声渐渐止住,那娘子还了好几口气,最后用袖子胡乱地擦了脸,终于抬头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他愣了一下,视线从她梨花带雨又满是吃惊的面容不自觉地移到了她的发间。
依旧是除了一支发簪,素净无华。
杜衍顿了一下,原本想要开口解释,他并不是故意不出声,也不是有意坐在这里不离开,谁知,嘴巴还没张,那娘子突然惊呼一声,随后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起身就跑,丝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起身,随即想到自己现在的不便,又坐了回去。
那娘子瞬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就像出现的也那么突然一样。
杜衍愣了愣,随后慢慢收回视线,鼻间忍不住逸出一声轻笑。
每次,她逃跑得倒是都挺快的。
可他的笑还没舒展开,脚步声又由远及近清晰起来了。
他转头,只见那娘子姿态端正,步子轻雅,落落大方地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沈妙妙乍一见到这周围有人还只是吃了一惊,但见这人有些眼熟又是愣住,随后她猛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丢人的一幕竟然全然落入了这个公子眼里。
即便那悲伤来自她身体里残存着的过往,即便那更多的是沈玉昭最后的发泄,但沈妙妙仍是窘迫非常,下意识地赶紧逃离现场。
可她一边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却一边想到了波心亭前,那公子相救的画面。
刚刚她起身时,惊鸿一瞥,那公子似乎是……衣服破了。
再次折回,那公子果然未曾移动,仍旧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沈妙妙并未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向着他福了下身道:“公子福安,我们又见面了。”
杜衍这个时候,倒是不开口了,只点了点头。
沈妙妙瞧了一眼他膝上已经和大部队脱离得很是离谱的前裾,心中了然道:“公子的衣服可是不小心扯坏了?”
那前裾几乎撕开一大片,如果就这个样子在人前行走,怕是有失读书人的体面。
杜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他此刻思索着如何开口,将刚才的尴尬之事解释清楚,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毕竟这娘子哭得那样伤心,跑到这观音殿后身,也定是不想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