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
这一句之后, 萧放刀停顿片刻, 是等他继续交代近日事宜,然而水涟只是维持了这份寂静。
他无话可说。
许垂露觉得这氛围十分诡异,这两人既没有剑拔弩张, 也没有怀疑攻讦,只是如往常那样把公事寒暄混在一起聊,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谈。
但是, 他们说的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废话?又不是相亲,把关键问题藏着掖着作甚?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问?难道非要一碗腊八粥开了胃才能开口?
许垂露掐着腿肉默念起了数字,她决定数到十就替萧放刀发问关于云霁、关于何成则、关于那天的伤。
七、八、九
然而,水涟捱不住这样久的沉默,此间的一切都在缓慢地灼烧他的脏腑,他决意用语言来暂时压制蛰藏于胸臆的煎熬。
宗主。
嗯?
他腼腆一笑:今日是宗主生辰,我没备礼物,宗主不会怪罪吧?
萧放刀挑眉道:往年你们也没送过什么有用的物件,如今身在西雍,尽心即可。
那是因为宗主从不说自己想要什么。他笑容淡去一些,我们光靠猜怎么猜得到?
我什么都不缺。她道,我所拥有的已是最好,毋须多,也不可少。
水涟一怔,他不知萧放刀知晓了多少,但目前看来她仍是信任自己的。
她对他与风符一样,会有劝诫,却不会阻拦。这正是她的宽容之处,亦是她的无情之处。
她既无得到的欲望,也无失去的忧惧。
许垂露: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的礼物你不可能不想要。
于是她大胆插话:那也不一定,锦上添花当然是多多益善,水涟想送什么就送什么,不必管她需不需要。
这他脸色稍僵,看来这段时日,许姑娘与宗主关系更进一步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与何成则说的那些话恐怕已不算夸张。
没有。萧放刀冷淡否认,只是她的胆子随人一起长肥不少罢了。
水涟微微瞠目:还说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宗主身边不缺有能之士,但的确没有许垂露这样的普通人,与她相处,宗主不必考虑尔虞我诈的江湖纷争,这是他做不到的事他永远忧心忡忡。
许姑娘确是开朗多了。他笑得有几分苦涩,看来此行也不全是坏处。
许垂露听着这哀婉调子竟有一丝怀念,不由道:水涟,你好像许久没哭过了。
这是何意?突如其来的奚落令他摸不着头脑,难道许姑娘见不得我高兴?
啊,你误会了。许垂露急忙摆手,我是觉得你哭时神态很有意思,这绝对是夸奖!
水涟僵了一僵,是么。
人并不只是在难过时才哭,亦不是在开心时才笑,甚至许多时候恰恰是反的。她极力暗示,世上有太多的倒置与错位,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才是常态,只是,它有时无伤大雅,有时却是致命关窍。
水涟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想说,与人相处,坦诚为上?
许垂露欣慰点头:差不多。
所以,我对你坦露心事,你亦不会不快?
她觉察到一丝古怪,却仍道:自然。
那咱们吃上饭菜的时候再说。水涟敛袖起身,我去膳房炒几个小菜,你们先聊。
不待两人作答,他已转身离去。
这番举动,简直是将我有问题四字刻在脸上,许垂露疑惑望向萧放刀:他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说人话?
你为何招惹他?她向渐渐暗下的院庭投去淡淡一瞥。
急不过。许垂露诚实道,今夜要出大乱,你们不急,我替你们急。
不必怕。
你当然不怕,我要有你的本事,平日横着走路也不怕人打我。
萧放刀颇给面子地弯了弯唇角,似是认可了她的玩笑。
许垂露笑不出来,叹道:算了,我就当你已有对策。
水涟做的东西,你最好莫要动筷。
许垂露心下一惊:为什么?他当真会下毒么?
萧放刀摇头:是怕你届时吐得太难看。
啊?水涟的厨艺很糟糕?
萧放刀不置可否:并不只有难吃东西才令人作呕。
水涟坐在灶台前盯着地上的夕阳余晖,这最后一点光亮退去便是戌时,再过半个时辰,天色大暗,梅五就该到了。
他以为自己能依照原先所想,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一一完成,然而那些已经被他演练无数次的尖刻话语只令他觉得别扭滑稽,根本无法应付许垂露真诚的好奇之心。
这是一场离别。
他不擅此道,他要离开什么地方从来不需理由,他也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耗费太多心力,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得他竭力一搏。
就这样吧。
水涟沉了沉目光,起身往焖好的竹笋上撒了一层雪花样的细盐。
冷红小筑能得此名是因山花红艳,秋景甚浓,然而如今时节院中瞧不见一点嫣红,古井幽冷,枯枝剪月,景致可说清丽,亦可说肃寂。
他将粥菜端入时正是冷红小筑有冷无红的冥沉时候,两人坐在桌前等候已久,他客气地道了声迟来抱歉,便利落迅速地将碗筷摆好。
然而动筷的只有他一人。
许垂露觉得这样有些不妥,水涟却毫不尴尬地大快朵颐,与他平日斯文谨慎的吃法截然不同。
呃,水涟
她听到那过分凶狠的咀嚼声,头皮一阵发麻,不由出声阻拦。
水涟罢箸,嘴里的东西仍未完全咽下去:怎么了?
你先前不是有话要说?这么埋头猛吃,对胃不好。
他像是终于想起这事,顿了一顿,抬头道:是,许姑娘是个坦直的人,很多话我也不该瞒着你。
许垂露连连点头。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漫声道:其实,我一直很不喜欢你。
许垂露一愣,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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