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寒风卷起华盖帘幕,将一道醉人妙香送了出来。那味道柔和稔腻地萦在人的鼻尖,却不急着冲入鼻翼,只悠悠盈盈地泛浮游浪,为那明明灭灭的香气添了一抹捉摸不定的玄虚。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马车内走下一名女子,她的手搭在车夫的臂弯,犹如陈列在金匣里的一段玉藕。她款步迈向许垂露所在之处,鸾鸣莺语般地开口:后来,我成了香风阁的掌柜,他成了横雨镖局的总镖头,这个结果,姑娘可还满意?
许垂露被香风、美人和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震撼了,她怔了片刻,才僵硬道:阮、阮掌柜。
还有比当面八卦被本人抓到更窒息的吗?!
不过,这两人的走向居然不是爱情故事,而是励志人生?
又是新来的弟子啊,小玄鉴怎么老是讲这套陈年旧事,关于我就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了吗?阮寻香抬袖相迎,一双桃花眼漾出了春水般的笑意,快进来吧,今日小雪,敝店为客人准备了薏米粥和桂花糖,再沁心暖胃不过了。
玄鉴向她一揖:我不知往事详情,道听途说,如有错伪,请阮掌柜莫怪。
没说错呢,只是我与俞镖头没成夫妻,只当了朋友,怕是令这位小友失望了吧。
许垂露连忙摇头:阮掌柜乃女中豪杰,俞镖头亦胆魄过人,无论是珠联璧合还是门户各立,都非我能妄议。
阮寻香掩唇而笑:我才不要当什么女中豪杰,只想做榻上的一捧温香、一块软玉。故事不能白听,姑娘的嘴再甜,待会儿不多买几件衣裳我可不依。
许垂露又不迭点头。
两人一踏进店内,便有小厮递上热帕与茶水,往内再走,可见衣坊将这些布匹成衣按照男女、时令、价格分门别类陈列摆放,层次清晰,井然有序。她趁饮茶时观察了下四周,发现熟客来访时这些小厮侍女至多打声招呼,并不以身相随,而遇到生客则要与之多攀谈几句,根据其喜好和需要引到不同区块,再由管辖各区的几位指戴顶针、腰系软尺的裁缝招待。
果然,见许垂露与玄鉴的茶快要饮尽,一位头梳双螺髻的粉衫侍女小步挪来,柔声询问:两位女郎想要何种样式的衣裳?
许垂露欲答,却见阮寻香向那侍女轻轻摆手:此处我来便好,你去别处忙。
对方应一声便离开了。
许垂露心中又叹。
哪怕她有一件别的衣裳,也不至于穿着校服出来乱晃,实在像个活靶子,太引人注目了。
她迎上阮寻香的目光,道:劳烦阮掌柜了,我想购置几件冬衣,样式颜色都不挑剔,暖和就好。
你很怕冷?她似有讶色,怎么不叫人给你治治?
?
怕冷也是病吗?这地方的人都不怕冷?
玄鉴解释道:阮掌柜,她还未修得内力,只是普通人。
阮寻香失笑:哎呀,抱歉,我没想到绝情宗还有第二个不会武功的弟子。冬衣自然有,随我来吧,我给你挑几件保暖又好看的。
多谢掌柜。
花钱的为何要给收钱的说谢谢?不必同我客气。
阮寻香的眼光不负她所望,选的几件纩衣斗篷剪裁合度、色质衬人,又顾及其武林人的身份未选太富丽浮夸的,且她似乎看出许垂露不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挑选过程中并未多问,直接帮她把衣裳包好,算了个总价给她。
许垂露感激之至,如此良好的购物体验实在少有。
她抱着那团沉甸甸的包袱,又道:阮掌柜,我还想买一件衣裳用作赠人之礼。但她身量略高,不晓得有没有现成的尺寸
对方是男是女,有多高?
许垂露用手比划了一下:是位姑娘,约莫比我高半个头。
阮寻香笑了笑:恕我冒昧,你说的这位姑娘,该不会是放刀吧?
虽然知道萧放刀身形太显眼,对方见她是绝情宗弟子难免不会有此猜想,但被直接道出还是有些尴尬,而且放刀这称呼也太
来此之后,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叫她。
呃,是。
怎么想到送她这个?她不好打扮,怕是读不懂你这番心意呢。
许垂露答得模糊:我也是到了香风阁才想起此事,与其去外头买些不知好孬的礼物,倒不如支持一下阮掌柜的生意,不是吗?
当然不是。
既然萧放刀收礼不忌,她也没有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她着想。硬要说的话,她之前借用了她的中衣,如今还上一件衣服也算合理。
不过更真实的原因是自从知道萧放刀曾是个坤道,她的心思就活泛起来,总觉得自己当时画的衣服不够妥当,或许她常常一副杀气腾腾要吃人的模样,和那身血样殷红的衣衫也有关系,说不准换一身素雅清丽的,她这人也能少几分戾气呢?
至少会因顾忌玷污衣服而少吐几口血吧。
只是她若不想穿也无所谓,反正亏的不是自己。
唔,那这份大礼,你是打算自己挑还是让我来?阮寻香染了蔻丹的手指虚虚抵在下颚。
岂敢再麻烦阮掌柜,我自己来看就好。
阮寻香抱臂而立,看着那道方才还蔫如枯草的瘦影忽然脚步轻快地四处探看,比给自己挑衣裳时上心多了,也不晓得在高兴什么。
这铺面极大,许垂露觉得要仔细逛完还得花一段时间,便先去知会玄鉴一声,让她在客座再坐一会儿。玄鉴乖巧,自无异议。
女装好看的倒是不少,但与萧放刀气质相衬的就不多了,她抱着试探之心往男装那区瞄了瞄,被一件鹤纹素纱大袖攫住了注意。她刚打算凑近细看,却发现这衣裳前立着个眼熟的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灰败的面皮上嵌着愁苦的五官。
白日见鬼也莫过于此。
张断续怎会在这里?已经过去一月,玉门之人竟还在幽篁山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她现在应该装作没看见然后赶紧逃吗?
然而,张断续的目光已经聚了过来,他的神情也并没有比许垂露镇定多少。
年轻的面孔敛着一股与其年纪不符的沧桑,瞳孔中酝酿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出于玉门人的高尚的涵养,他仍是开口了:许姑娘。
张少侠,好巧。
嗯。
对方略一颔首,便继续与身边的裁缝交谈。
这些都要,是否还有做工更好的?
张公子,这已是上好的锦缎,您想要色浅、轻盈又结实的,实在难以兼得啊。
许垂露偷看了两眼,发现这些衣服明显不是张断续的风格,这股子织金绣银的浮华之气,完全是为白行蕴量身打造的。
所以,他也是来替老板买衣服的?一次买这么多件作甚?难道玉门人修炼格外费衣服?
也许是她脑门的问号太过扎眼,张断续无法忽视,只能再次望向她,诚恳道:许姑娘,我留在赤松并无恶意,还望你莫把此间所见告诉旁人。
许垂露讪笑:嗯,一定。
下次一定的一定。
她买下了一件鸦青交领、一条玄色银边褶裙,再配以那月白鹤纹大袖,完整地合为一套仙气飘飘的女冠装束。心满意足地把衣裳交给阮寻香后,对方也夸赞了她的好眼光。
就在两人寒暄之际,许垂露又嗅到一股香气。
不是阮寻香身上的幽香,那味道浓烈四溢,不仅是她,周围的人也都皱着眉头议论它的来源。
嗯?阮掌柜何时换了熏香?这味道不如以前的檀香淡雅啊。
既像花香又像药香,哪里不好闻?
你这大老粗懂个什么,我待会儿要赴姚府诗会,哪能带着这味道去?
众人私语没能让那香气淡去,甚至,在许垂露嗅来,它几乎在是以极快的速度从鼻腔往她喉咙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