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恢复了议论国事的火热场面。
建兴三年四月,魏帝闵危先是以谋反罪查抄丞相府,赐死丞相徐敬,羁押流放徐氏一族。五月,他在众臣的反对声中要御驾亲征岭南,将国事移交端王闵容后,并亲上焦纵山请莫岑下山,封其为丞相,与太傅江宏深共同帮辅朝中要事。
建兴三年六月,魏帝亲率黑甲卫赶赴岭南,在瘴气满生的山林间,与蛮族争斗近两年。军队本有十万之众,后只剩余两万,死于毒瘴沼泽的士兵不计其数。最终,丢失二十二年的岭南四州得以收复。
建兴六年二月,魏帝只回到梁京城一个月,再次出征金州。金州临近南疆,又有齐国在其中作梗,六城收复时,已经是三年后。
这次,魏帝受了重伤,带剧毒的倒齿箭贯入心脏,众人皆以为他活不了。前朝残留的余孽开始作祟,甚至打出亡魏复雍的旗号,游说众人魏帝是逆臣贼子,这是上天要亡他,让他入十八层地狱。梁京城的议政殿中,有些臣子的野心开始窜动,端王竭力控制局势。
却不想三个月后,魏帝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大殿上,他歪坐在龙椅上,掀着眼皮,懒洋洋道:“朕听闻这段时间,有些人好似不安分。”
底下有人快要站不住。
“端王,你来说说吧。”
这一波肃清,又死了百余人。就连在外隐藏的前朝余孽也一并拎出来,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尸首挂在城门处令人围观。
此事过后,御史大夫再次上谏,让魏帝立后选妃。若是立国之初,国事繁忙,且朝局不稳,倒也罢了。可如今国内太平,百姓安业,失地只剩余西北十六城,一个皇帝再不设立后宫,就太说不过去了。
况且魏帝常年在外征战,这回还因毒箭差点身亡,更是令一众跟随其谋反的臣子担忧,接连附和御史大夫。就连丞相和太傅都在劝谏。
那是魏帝第一次在众臣面前动怒,一脚踹翻了面前案几,奏疏散乱着滚下台阶。
众臣抬头再见,玄色龙袍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建兴九年八月,魏帝在出征西北之地前,去往恒巫山看望一个人。
恒巫山山清水秀,薄雾笼罩,崖间溪水潺潺地流淌。一丛丛洁白的栀子花散出浓烈的香气,让人不禁晕眩。
他站在一块墓碑前,静静地看着。直到天上飘落微雨,在他深色的衣衫上晕开暗色的花。
近侍秦易撑开一把伞,替他遮去那些雨丝。
“回去吧。”他说。
西北之地,曾是大雍威远将军林安镇守,后林安在抗敌时被流沙生生活埋。不久后,十六城便被黑乞国夺走,至此已近二十多年。
西北风大沙多,不仅被熟悉地情的黑乞国占去大半,更有沙匪暴民横肆,情况较之其余地方更为复杂。
有士兵被吓住,想要逃跑,却被发现。魏帝持剑,一剑削下那几人的头颅,对下方的将士厉声道:“谁敢临阵脱逃,这就是下场!”
众人噤声。
这场战役,持续了近三年,十六城接二连三地被收复。
不过在最后一城中,魏帝被沙匪首领砍伤了胸口。沙匪尽灭,魏帝却倒下了。
随军大夫看过后,害怕地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将军常同承抓住大夫的领口,吼道:“陛下的伤究竟如何?”
“将军,陛下怕是大限将至啊!”大夫抖得不成样子。
魏帝躺在粗糙的床上,胸口处还在不断地流血,他沉声说:“这件事不要外传。”
在将西北之事处理妥当,他叫秦易搀扶着他,要到一个地方去。
“你扶我去西崖关看看。”
土黄的沙丘,零稀的枯草。满月高挂,照耀着这荒芜孤寂的西崖关。
“叫人在这里立一块碑。”
最终,他沉声嘱咐。
秦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道:“是。”
从西北到梁京的千里之地,魏帝一直强撑着,不露出一丝破绽。等到了京城,急召御医诊治,却是回天乏术。
他阖上眸子,让人传唤端王进宫。
寂寂深宫中,闵容看清他脸上的惨白之状,担忧道:“你的伤到底如何?”
“如你所见,大限将至。”他扬唇笑了下。
“你之前中了毒箭都能好全,怎这回好不了?”明明前者的伤势更严重。
他避开这个问题,缓了一口气,道:“我死后,会将皇位传你。”
闵容一愣,而后气笑道:“你以为我稀罕?这些年,你让我管理那些政事,我已经厌烦非常,那些大臣各有心思,我不想再掺和进去,和他们争锋相对。”
他说:“我知道你不稀罕,可你是最适合的人选。若是其余人,这个国家迟早四分五裂,你大概不想看见再战火再起,百姓流离失所。”
“闵危。”
他看向闵容,狭长的凤眸含笑,道:“已经很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刚说完,他的胸膛一震,喉间疼痛。
他艰难地抬手,用帕擦去薄唇边的血。
“闵容,我再托付你一事。我死后,将我葬在明临山。”
他疲惫地阖上眸子,闵容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
夜间风大,吹开了甘泉宫的一扇窗,将守寝的大太监吹醒。他先是揉揉眼睛,把窗子合上,又到龙榻边查看状况,却见魏帝唇边有一干涸的血迹。
大太监顿时慌张着急起来,颤着手放到榻上之人的鼻下,停留了片刻。
没气了?
大太监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大喊:“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建兴十二年九月,魏国开朝皇帝闵危薨逝,留有遗诏,传位于端王闵容。并命丞相莫岑、尚书令江咏思、太常卿林原等人辅佐,另令骠骑大将军常同承、归德将军蒋旭等人镇守边境。事无巨细,都有安排。
在下葬时,太监发现魏帝右手紧握,尾部留有一串暗淡的流苏。掰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将其手中的东西拿出。
正端王来此,沉默了下,道:“就这般下葬吧。”
九月二十五日,举国哀悼,叹息帝薨。
正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
他的伤口太多,林良善撕下绯红的纱裙,忍住不断上涌的泪意,将他的头抬起,用薄纱一圈圈地缠住他后脑的伤口,鲜血渗过纱,沾染上她的手。
手在不断地颤抖,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咬住唇,接着给他缠伤口。
“真宁,你快醒醒。”
这句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可都没能唤醒他。
荒凉的坡底,到处是锐利的乱石和杂草,以及几棵树。不远处有一处小水潭,林良善扶不起他,只能摘下较大些的树叶,捂着心口泛起的痛和后背的割伤,急跑向小水潭。将树叶围成一个兜,装了些水,小心翼翼地走回来。稍微抬起他的头,捏着下巴,将水喂进去。
即便如此,人还是没醒。
她再次将手放在他挺直的鼻下,还有气,没死。眼角冒着泪花,她笑了笑。
林良善将坡底看了又看,没有任何办法,单凭她一人,根本上不去。要怎么办?
她开始回想起自从在真宁道上救了他到林府,他对她的各种好,从冰糖葫芦,想到凤凰风筝,再到那张新药方,落湖……甚至有时她见着这张脸,不会给他好脸色,但他仍不计嫌地给她煎药,所以的行为都按着她说的做。
想着这些,林良善到底没忍住眼泪,她应该对他好些的,对他好些的。
要是再这样下去,得不到救治,他会死的。
闵危在一片昏暗中,只感觉脑袋后一阵疼痛,身上也酸痛异常。忽觉脸上有凉意,伴随着低声啜泣,他努力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睁开困顿不已的眼。
入眼的,是一张泪水涟涟的花脸。她的乌发散乱,额角的发被汗水濡湿一片。她哭得太认真,以至于没发现他醒了。
闵危怔怔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整整十五年,他没有再见过她,心下骇然。
终于,他抬起手。手臂胀痛,他还是伸手摸向她的脸,触碰到流淌的凉意和微热的面颊。
霎时,他的嘴角不由扬起轻微的弧度。
“真宁,你醒了!”她抹掉脸上的泪,杏眸中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闵危的笑容顿住,喉间干涩,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你叫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前世的感情很复杂,我慢慢写,各位慢慢看。
第四十六章
“你叫我什么?”
就在闵危说出这句话后,脑袋突然剧痛起来,他不禁闭上眼睛,手紧紧地按压着前额。
许多未曾经历的画面涌入脑海,一幕幕地展现在他面前。而他就像一个过客,看着那画面的少年是如何林良善相处的,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他都能清楚地听见,甚至是少年脸上的表情,他也能知晓是何种意思。
泥泞的道路、林府、国子监……青岩坡、镇北王府、闺房……刑部监牢、中秋灯会、江府后园……
“你想叫什么?”“一切全凭小姐做主。”“真宁?这个名如何?我是在真宁道上捡到的你,便叫这个名?”
“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是,我记住了。”“小姐,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冰糖葫芦,给你。”
“小姐不去醉仙楼了吗?”“你都这样子了,还去什么醉仙楼!”
“严州清水镇的那个少爷是你杀的?”“是我。”“哥哥不会为难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该不会是为了不想见我,偷回府中拿玉佩后,彻底消失不见吧?”“小姐,我不是不想见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你相信我。”“小姐,你千万不能将今晚见过我的事情说出。”
“小姐,你是傻的吗?”“为什么是你救我!”
“小姐,你别怕。”
……
闵危头痛欲裂,整个人就像被烈火炙烤,要将他烧成灰烬。唇边溢出难忍的喘息声。
猛地,他睁开眼。一双凤眸已然通红,里面血丝缠生,令人惊惧。
头顶乌云遍布,隐约要下雨。黑沉沉的天色压下来,令他一时无法从刚才的场景中回神。
耳边萦绕着一声声急切的唤:“真宁,你怎么了?”
“你说话啊!”
林良善将手覆上他的额,立即被上面滚烫的热度吓到,手缩回来,握紧成拳。这天快要下雨了,可周边都是乱石,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