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怎么知道……你不会认识他吧?”同事挤眉弄眼,“听说他身边是没人的哦,你有没有什么妹妹什么的,赶紧傍上啊。”
我有些无奈地笑道:“算是认识吧——我家只有我和还在读高中的弟弟而已,我跑哪儿去给我不存在的妹妹相亲啊。”
森鸥外就在前一日才刚和我谈过天。我下班回去,从车站走回公寓的路上,正好看到他和他家那个金发萝莉在公园荡秋千,便和他打了个招呼,森先生向我笑,又问我周六的白天有没有空,他要给爱丽丝烤蛋糕,但是他和爱丽丝两个人多半是吃不完整个蛋糕的,说可以让我拿一半去吃。我自然不可能好意思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馈赠我那么多,吃白食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便自告奋勇说做蛋糕的时候我也去帮忙吧。结果等到从居酒屋回去,睡得晕头转向,第二天早上起来森鸥外来敲我的门时我才刚起床,头发乱得像作废的稻草一样。说是帮忙,我连厨房里的一些用具都认不全,呆呆愣愣得在森先生家的厨房帮了会儿倒忙,最后被他苦笑不得地支出去,让我和爱丽丝在客厅等着就好。
“林太郎对你很好嘛。”金发萝莉堵着嘴唇,也不知道是在夸奖我,还是她在吃醋,她这么说完,好像也不想和我继续谈这个话题,自顾自得爬上沙发,正好能够到坐在地板上的我的头发,她伸手扯我的发尾,把稻草似的我的头发梳开,系了个三股麻花辫。我不太擅长应付这个金发萝莉,只好祈祷森鸥外尽快烤完蛋糕。
我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愣住了,森鸥外的确待我很好,在这繁华都市里,这样的邻里之情多半早就已经灭绝了,在这种异于家人、异于同事的亲密关系里,我猛然发觉,在森鸥外身边,我是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中的。我脑袋里又蹦出太宰治面无表情问我“你对邻居的男人一见钟情了吗”的模样,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我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母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在电话那头冷冰冰地命令我周日晚上回家一趟,父亲周日晚上会在家里吃晚餐,她厉声责怪我搬出去后就不与家里联系,又和我说弟弟上周的考试成绩在年纪位列前茅,最近好像已经在看厚部头的医科大学生的教材。
空气潮了好几天,闷热得很,周日大概是终于攒够了云层,下了场雨,我打着伞到家门口,才发现自己忘记带家里的钥匙,按了门铃后,前来开门的人并不是母亲,而是太宰治,他大抵也是刚刚从自己的卧室下楼来的,鼻梁上还架着副防蓝光的平光镜,文绉绉的,大概是忘了摘下来。他没有叫我的名字,伸手把我的伞拿了过去,收起来放在伞架上。
我实在不知道这家人聚餐到底有何意义,父亲从小就不让我在饭桌上说话,说是礼貌教育,可一家人会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只有在这饭桌上,不说话便失去了最后的沟通机会,家人之间的人情感会淡漠也是可想而知的后果。我甚至觉得我闻得到父亲身上的那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太宰治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桌子上只有母亲偶尔会说两句话。太宰治吃完一小碗米饭,放下筷子,和母亲开始聊天,说了没两句,又将话题扯到我身上来。
“哥哥都没有说过自己搬到了哪里,搬出去这么久了才回家来一次,很让人担心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你。”
太宰治这么说着,语气拿捏得到位,连母亲也应和他,平白无故让我又被母亲责怪了一顿。我肯定他是刻意的,抬脚便往左边踢,踢中了他的小腿肚。
煎熬的一顿晚饭终于结束,我拽着他上了楼,把他推进我的房间,关上门,才终于带着怒气得问他假惺惺得刻意在母亲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作什么。我已经不知道要对他用何种态度了,太宰治是疯的,拿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他也是得不出个结论来的,我拿他没办法,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放纵他为所欲为。
太宰治低着头轻笑了一下,又抬起脸来,稍稍卷曲的前额发随着他的动作也往上移动了些,露出他一双瞳目来。他伸手把我按在门板上,不由分说便咬上我的唇瓣来。这个吻和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太宰治好像在生气,可我也并摸不准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好在唇瓣没有被他咬出血来,我和他磕磕绊绊着接了这个粗糙的吻,门牙都撞得生生发疼,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我用的力气不小,几乎是拳打着他才逼迫他松开我的,估计他被我的拳头打到的地方都会留下瘀青来。
“你不是不想让父亲和她知道我和你的事吗,我这是在帮你啊,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中也。”
太宰治隔了半人的距离看向我,咬着牙,心有不甘似的这么说着。
第5章
家里卧室的床是单人床,横着的距离也不过一米二,挤两个男人虽说也不是挤不下,但就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我平日里是习惯了侧身睡觉的,也算是节省空间了,可大部分时间我都会下意识朝向外侧,今晚大概是没法这样了,因为若是我像原本那样朝向外侧,便即将和太宰治面对面着睡,那是铁定睡不着的。话是这么说,就算是我面壁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也无法忽略身后几乎是紧紧贴着我的太宰治,他的存在感必然影响到我,让我无法入眠。在这种情况下,面朝墙壁只会让我更为压抑而已。
太宰治是真的有病。这点我早知道了,不过是重复来重复去,嚼舌根都要嚼烂了的废话。
母亲在楼下将水槽里放着的碗筷洗干净的时候,浴室的热水也恰巧放得差不多了。家里有两间浴室,一间位于一楼,在楼梯尽头的另一端,还有一间浴室则是在二楼,也就是我和太宰治的卧室所在的这一层。父亲是不喜欢泡澡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猜测或许是他在医院工作多年受到的影响,父亲并不算是彻头彻尾的洁癖症,只是相对于静止的一缸水,他认为淋浴的流动的水才更干净些。母亲擦干净了手,在楼下唤太宰治的名字,让他第一个进浴室泡澡,等他用完浴室,才换我用。我的房门打开着,仔细听是能够听得到楼下太宰治和母亲说话的声音的。我听见太宰治用一种像是在撒娇似的语气和母亲央求,说自己对下个月的外语考试压力很大,今晚好不容易哥哥回来了,想久违地和哥哥一起睡,每次他缓解压力的时候都会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海滨别墅时同床共枕的时光。我心想,太宰治有这演技,就算他读书成绩差得垫底,也不会犯愁找不到工作吧,毕竟连我母亲这么个精明而敏锐的女人也会被他骗得团团转,信了他的鬼话,竟还担心起他在我狭窄的床上睡觉,万一半夜翻身会掉下来受伤该如何是好。
“没事的,哥哥不是一直都睡相很好吗。”
我在二楼听着他的回答,都能想象出太宰治这会儿正笑眯眯着敷衍母亲的模样,交谈声很快又消失不见,大抵是太宰治进了浴室,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便已经上了楼,她的脚步声是家里最好辨认的,因为家里习惯穿木屐和夹脚拖鞋的也就仅母亲一人而已。母亲见我房门大开着,第一反应又是皱眉,条件反射似的,怪我在房间里却开着门像什么样子,又说,弟弟今晚要睡你这儿,他要备考,压力大得很,得多体谅体谅弟弟。后面又啰啰嗦嗦同我解释,太宰治下个月要参加一个什么什么的外语考试,我点头支吾着应她,她又反过来要骂我根本不听她的话。让我再一次笃定了,我不擅长应付父亲,但应付母亲或许也是同等的困难的。母亲碎碎念着,走出我的卧室,过了会儿又折回来,怀里抱着一床被褥,应该是前几天新洗晒过的,被褥上有洗衣粉和柔顺剂的香味。她把我床上已经好久没有用过的被子收走,换上这床新的被子,这才终于出去,临走前将我的房门带上,隔着门板向我下达了今晚的最后一个指令,让我在太宰治泡完澡之后尽快用完浴室,别耽误弟弟宝贵的时间。
太宰治没过多久便洗完头泡完澡,径直进了我的卧室来,仿佛无事发生一样,眨了下眼,提醒我再不去用浴室的话,浴缸的水会凉透的,我瞪了他一眼,这才下了楼,在浴室里简单冲洗了一下身体,再回到卧室时,太宰治已经坐在我卧室的桌子前,就着台灯偏蓝的光看一本厚重的硬壳书,我路过他身后瞄了一眼,大抵也是理科的书籍,乍一眼看能看到书页上的公式和线性的图例,他的头发仍旧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把睡衣的后背都洇湿一大片,我踹了他一脚让他把头发吹干,别等会儿把水全弄我床上,他扭扭捏捏了一会儿竟回了我一句让我帮他吹头发。我下意识便想骂他,脏话出口前又被我咽回去,无言地扯了吹风机的电线过来,扯着他的头发把深色的发丝吹干,太宰治的头发很细很软,全部吹干都要花上不少时间,我提着吹风机的手都有些酸。
吹风机的噪音轰轰轰地在房间里响,我站在他身后,拨弄他的头发,轻轻地问他,刚才为什么会显得有些生气。我估摸着太宰治是听不见我说话的声音的,但他却好像有心电感应一般偏过头来,询问我刚才是不是对他说了什么话。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关上了吹风机的开关。
当夜太宰治便真的睡在我床的外侧,他不知怎么的好像又变得安分了,就好像之前和我的那几番来回纠葛、方才的那个带着些生气的他的吻,全部都是我做的一场梦一样,太宰治安分得不像他——又或许是我有所期待,才会有落差,这问题没个答案,我只觉得我也变得不像自己。我盯着咫尺距离的面前的墙壁,放空大脑,不久后发现太宰治偶尔落在我肩膀上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睡着了。我又等待了几分钟的时间,确信了这一点之后,才终于缓慢地挪动自己,让自己保持原来的位置,翻了个身。太宰治是面向我睡着的,吹干的头发很蓬松,洗发乳的味道偏甜,我和他用的是同样的洗发乳,当然也有着同样的味道。
这很奇怪,我想,明明都与他肌肤相贴过三次了,我却觉得自己这之前都未曾好好看过他的脸一样,我望进过他深邃似海的瞳仁,怎么就没有发现过太宰治眼下淡淡的青色眼圈呢,他闭着眼睡着,疲劳的痕迹就这样被盖在他纤长的睫毛下,眼皮偶尔会抖动一下,是熟睡时自然的身体反应。视线再往下移,能看得到他薄薄的唇瓣,并不锋利。其实我的睡相算不上好,反倒是太宰治睡下去就不太会动弹的,前些日子的那个深夜他在我公寓睡的那次,醒来时我便发现他的睡相半点都没有变化过。我盯着太宰治漂亮的睡颜,看得也不免有些发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又做了梦。
这新梦同样也是听得到声音的,我听到海浪的声音,盛夏的海风其实也是温热的,但吹在身上又能觉出一丝凉意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沙滩上空无一人,太宰治站在浅海,任由海浪从他的脚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更替不断,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没有说话,但多半是让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他好握住我——可这之后呢,我们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他与我牵手,我们便只能向海里走,走到海水都末顶,呼吸也停滞,被腥咸的海水淹死。溺水而亡的前一刻,太宰治好像冲我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看得到他的唇瓣在动。梦里的我大概疯得没有比太宰治好到哪里去,因为那一刻我并不希冀我能听懂他说的话。
我只想吻他的唇。
我给自己预约了精神科医生,精神科诊所的预约挂号排到周四,我还得在这无止境的糟糕的梦里熬过三个晚上,但总算有了盼头,就算被噩梦惊醒,将过速的心跳平息下来所需的时间缩短了不少。接待我的精神科医生是个外貌精致的女性,尾端被卷得微微往内弯的、长度正好到锁骨附近的黑色中长发,嘴唇上涂着唇釉,颜色淡淡的,但在嘴唇翕动的时候能看到唇瓣上的玻璃一样的透明光亮。
也许因为我是初诊,问诊咨询的时间段是比较长的,此前我从未来过精神科的诊所,当她示意我阐述一下我现在的情况时,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脑袋里的几根丝线一样的情绪绞在一起,我顿了会儿,说我大概是睡眠障碍,不易入睡,睡着了一直都会做梦,我说到这里,有问她介不介意听我说我最近做的梦,女医生摇摇头,让我继续说。我说的很乱,将几晚上的梦零零碎碎地告诉了她。
“……中原先生,你能告诉我你梦里的另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吗,听你的描述,他应该是和你非常亲密的人,是你的恋人?”她转着手里的圆珠笔,在纸张上刷刷刷地写了什么,问我。
我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摇了下脑袋。
“不是的,他是我弟弟。”
女医生似乎有些惊诧,也不知道是惊诧于这兄弟之间的诡异关系,还是惊诧于我竟然会将此宣之于口,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可护士“咚、咚”地敲了两下门,扭开门把手探进脑袋来提醒她下一位预约的患者已经在等候了,这次的诊疗时间还有五分钟左右就要结束了。漂亮的黑发女医生只好向我说了声抱歉,给我扯了张纸写处方单,说给我开一点安眠药吃,至少先保证睡眠时长的稳定,她又打开工作进程的表单,询问我要不要进行下一次的诊疗预约,我点点头,等她写完了处方单,拿着处方单离开了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