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狄慎寻来的神医暂且压住毒性,给他捡了条性命回来,到底毒素并未除尽,他如今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了。若寻不到下药的人,依着方子将毒彻底解去,他如今这具身体怕是撑不过几年。
这几年间,务必推着兄长走上权位之巅。
届时,便可再无遗憾。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也就只剩……
少女时而忐忑时而温柔的眉眼忽然浮上心间,周曜举壶斟茶时,稍稍出神。那日去过清漪院后,他又断续做了几场梦,大概是因身体尚且虚弱,梦里像是身在深渊,疲累又沉重,许多事醒来后已记不真切。
但他记得梦里有她,不止在娇软承欢的床榻间,也在他纵横捭阖的战场上。
那种销魂的滋味,就是梦醒了都忘不掉。
这对周曜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事。
毕竟,这些年除了母亲之外,他没梦见过旁的女人。
更别说还是这种事。
且她嫁进王府也只数月,却常在不经意间令周曜想起,甚至牵动他的情绪,做出许多破例的事,跟他从前视她为摆设的打算大相径庭。须知周曜从前性情桀骜,加之极有领军作战的天赋,心思几乎都扑在了用兵上,甚少留意女子。
即便江月媚那种相识数年的,若非老将军临终托付,在他眼里也与寻常女子无异。
而钟氏显然不同。
周曜侧头,目光落在案上叠好的一方绣帕。
那是她昨天落下的,绣了清丽海棠。
周曜从前可从不会捡这些东西,若是偶尔江月媚落了,都是让狄慎拿去还到望月楼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出门散步。
才刚出了映辉楼没走多远,就见东边的荷池旁边,玉妩正驻足跟人说话。
又是谢清玄!
这牛鼻子虽说有些本事,却实在算不上知情知趣,每回都跟守株待兔似的,掐着玉妩送药膳的时辰在客院周遭转悠,碰上了便搭几句话,顺便逗逗虎子。
玉妩年纪小,以冲喜的身份嫁进府里,便是对徐司闺都颇客气,于客人更不会怠慢。
谢清玄愈发得寸进尺。
这点路数,周曜早就摸透了。
也不知那臭道士跟玉妩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这会儿眉开眼笑,甚至微弯腰身,远远都能觉出她的愉快。明丽秋阳下,她的笑容肆意而灿烂,是周曜从未见过的——她在他跟前,或是如履薄冰的忐忑,或是温柔如水的照顾,即便是笑也都收敛着,含蓄又谨慎。
却原来她肆意笑起来,竟是那样明媚漂亮。
周曜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
荷池旁,玉妩很快就瞧见了他,诧异之下倒也没动身,只等他走近了,才含笑道:“王爷怎么过来了?”说着话偷觑虎子,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脚边,没像上回似的扑过去龇牙咧嘴,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周曜长身而立,声音清冷,“看你跟谢道长相谈甚欢,过来凑个热闹。”
“……”谢清玄嘴角抽了抽。
孤傲不逊的淮阳王殿下竟也有凑热闹的时候?
分明是喝醋了的借口!
谢清玄无言以对,拱手行礼。
倒是玉妩浑然未觉,双眸含笑道:“原打算给王爷送药膳的,碰见道长后想起前日他提过的一门杂学,便请教了几句。时辰也差不多了,王爷是回映辉楼用饭,还是得到那边凉亭里?”说着,瞥向白墙边的树荫。
周曜随意抬手,“去凉亭吧。”
说着,又觑向谢清玄,“谢道长若实在闲得无事,不如帮本王抄几本经书。”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随口一提。
谢清玄却知道,这种劳神劳力的苦差事周曜恐怕早就想安排给他了。
以他对周曜的了解,若此刻爽快应承,狄慎送来的大约只是些寻常经书,将他在客院里困上几日便可。若敢讨价还价,回头狄慎怕是能将整部道藏都给他搬到案头。若真如此,他这辈子就得在王府里皓首穷经,慢慢誊写了。
哪怕不是整部道藏,但凡多两本书,他的手腕就得多吃苦数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谢清玄只能折腰拱手,“贫道愿为王爷效劳。”
这还算识相。
周曜稍觉满意,未再多说,同玉妩往凉亭里去。
佛宝见状,忙松开虎子跟过去伺候,还不忘朝谢清玄屈膝为礼,以目恳求。
谢清玄会意,低声道:“姑娘只管过去,贫道稍后把虎子送到垂花门,不会让它乱跑。”说罢,稍稍躬身,屈指在虎子毛茸茸的脑袋上轻敲了敲,“又落到我手里了。走吧,跟我回去,别添乱。”
虎子喉中呜呜低叫,却不动身,只管在他周围打转,不时趴上去嗅他腰间的荷包。
谢清玄失笑,自荷包中取了丹丸出来。
这丹丸是调养所用的,颇能进补身体。因气味极为清香,且加了蜜炼成指头大小的蜜丸,并无半点苦涩味道。虎子被他逗着尝过一粒后就上了瘾,每回碰见了闻见药香,都得缠上半天。
谢清玄也乐意给它吃,自取一粒服了,又蹲身将药丸托在掌心喂给虎子。
虎子伸舌舔进去,吃得美滋滋。
末了,还颇感激地蹭了蹭他大腿。
谢清玄揉它脑袋,抬眼瞧向凉亭,就见玉妩和周曜已经并肩坐下,正从食盒里往外盛汤。初嫁的少女姿容娇丽,招人疼惜,周曜虽惯于冷厉杀伐,桀骜又不近人情,到她跟前时,倒颇有几分烟火气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