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曜没带随从,独自信步而行。
离长秋阁稍远处有座假山,堆得甚有野趣,旁边花木繁荫,有座亭子翼然而立,半边倚着假山,半边被两株槭树遮挡。
周曜渐渐走近的时候,亭子里面有极低的女人说话声传来,听起来还颇耳熟——
“……每日打着送饭的旗号去外头招摇,当真是为着王爷么?上回我还瞧见她跟那道士说话,倒真是相谈甚欢。从前在闺中时就勾得陆凝为她与长辈争执,定个亲都闹得满城皆知。进了王府还不安分,她那样的品行,哪里配得上王爷!”
“姑娘别想这些了,当心气坏身子。”
“我就是心里气不过!她从前跟陆家牵扯不清,趁着王爷生病进了府,如今又招来这么个道士,谁知道藏了怎样的心思。回头你出府采买时再留心打听打听,那个叫谢清玄的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头,从前跟钟氏可有往来。”
极为熟悉的声音,平常听起来柔弱婉转,此刻却分明藏有怨意。
周曜的神情不知何时已变得冷沉。
他缓了脚步,重重咳了一声。
亭中琼楼听见这动静,悚然而惊。
她打小就在江月媚身边伺候,因主子体弱,老将军便常让人教她习武,将来好护江月媚周全。琼楼也算聪慧,哪怕没法跟军营里的武将相较,比起寻常闺中女子,身手是极出众的,也练得耳力极佳。
若是旁人走来,隔着百步远她都能察觉动静,立时打断谈话。
但周曜是什么人?
当年数次直捣敌腹潜入营帐,那双脚慢腾腾走过去时,端的是无声无息。
琼楼直到听到咳嗽,才知有人靠近。
她慌乱起身,出了凉亭一瞧,就见淮阳王锦衣端贵,不知是何时来的,正沉着脸站在那里。如此神情,分明是听到了方才主仆的议论。
琼楼素来惧他威仪,膝盖有些发软,当即跪地行礼道:“奴婢拜见王爷。”
后头江月媚赶过来,瞧见是周曜,也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江月媚脑海里几乎空白。
相识数年,她自然知道周曜的性情,是最不喜人背后议论、言语生事的。方才敢低声说那些怨怼之言,无非是仗着琼楼耳力极佳,等闲仆妇丫鬟不等走近就能被察觉,自然无从听到主仆间的谈话。
谁知道周曜竟会过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江月媚无暇细想,只匆忙屈膝道:“媚儿拜见王爷。”
周曜盯着她,神色阴沉不豫。
先前江月媚派琼楼暗里盯着玉妩的动静时,他其实不甚清楚她如此行事的缘由,只因受过江老将军临终的托付,便未深究,只言语敲打。
直到上回映辉楼里江月媚掩面而去,狄慎后来委婉提醒之后,周曜才算明白过来。
但那般心思,他只觉得荒唐。
当初在北地遇险时,他对江氏姑侄舍命相救,是因不愿江家最后的血脉也葬在沙场。后来命人礼遇优待,也是敬江氏男儿血性刚烈,不愿辜负老将军临终所托而已。且小柔嘉那性子着实招人疼,周曜虽从未形于言语神色,却也愿意养女儿似的纵容她几分。
怎么就被江月媚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了?
因当时还有要事与狄慎商议,周曜转过头就忘了,没想到今日竟又碰见了这事。
他不悦皱眉,没让主仆俩免礼起身,只冷声道:“本王上回的话,没听明白?钟氏是本王的孺人,谁许你私自议论,窥探她言行举止。”
语气颇为僵硬,神情更是阴沉。
江月媚眉心乱跳,心虚之下忙柔弱垂首。
“媚儿只是怕她心中藏奸,恐王爷遭她蒙蔽,才会格外留心。并非媚儿狭隘多疑,实在是她与陆凝的事人尽皆知,那般深厚的交情,无缘无故地退了婚,迅速嫁入王府后又跟没事人似的,由不得人不多想……”
话音未落,便被周曜打断——
“她没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江月媚微愣,茫然抬头。
这般态度分明不是作伪。
周曜意识到玉妩还没办他交代的事,有些头疼地皱眉。
陆凝两个字窜入耳中,胸腔里似乎还有另一种情绪蠢蠢欲动,让他觉得憋闷、不爽。
他半点都不想再听江月媚念叨玉妩跟陆凝的旧事,更不想听到定亲、退婚之类的字眼,一言不发,径直冷着脸抬步离去。
心底里,却颇烦厌江月媚的自作聪明。
当日映辉楼里,周曜忽然提起江月媚的婚事,并非毫无缘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当时江月媚可着劲将话题往男女之事上头引,周曜不知她的心思,还以为是姑娘家到了年纪恨嫁,想起孙嬷嬷的提醒,才会那样说。只是那时王府内忧外患,他顾不到那么多,之后不曾再提起。
如今看来,这江月媚是留不得了。
得早些让孙嬷嬷将她嫁出去。
只不过那钟家的小姑娘……
周曜想起少女清澈娇丽的眉眼,想起玉妩贴在他身边红袖喂饭,想起她答应帮他去望月楼跟江月媚谈天时的模样,鼻孔里轻轻哼了声。
瞧着胆小如鼠,老实乖巧,却原来还是个阳奉阴违的小滑头!
当真是越来越不把他放眼里了。
周曜憋着股莫名的火气,抬脚直奔清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