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又梦见了那洞温泉。
轻雾从水面升起,洞壁上的夜光石发着莹绿的光,像一颗颗散落的狼的眼睛,映得水面雾气波光粼粼,如扑了一池的蝶翅鳞粉。
他吻图瓦什。
他抱住他的腰,捧在他耳后,指间缠绕着他湿漉漉的发,吻他下唇,听见他呼吸,吻他光滑的牙,软腻的舌尖探出来,他吻他的舌叶。他感受到唾液的滑动,舌苔扫过,他吻他上颚,被他汗湿的鼻尖触碰到脸颊,指间发丝滑走,被他的舌抓住,听见他笑。低低的,短暂,一团雾气喷上他的唇面,图瓦什咬住了他的舌尖。
他抬起眼,正撞进他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携着笑意,调侃又挑逗,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他,叮破了他舌尖。他吃痛地跳开,尝到血腥味,要拿指腹去碰,被他弯身抱住,锁在怀里,沉进水。图瓦什吻他,渡他以空气。
他呆望幽碧的水中一连串向上逃窜的气泡,意识到他好像在梦中与他吻了千百次了。他们的双腿交叠,拥着彼此,一直下沉,沉到水面上扭曲摆动的狼眼仿佛天边,还在下沉。头发水草一样飘动,图瓦什束住他的发,移开嘴,头搁进他的颈窝,说:
“占领我。”
他猛地吸气,如同溺水之人在岸上睁开眼睛,肺部荷荷作响,发觉图瓦什骑在他身上,而他躺在那张石床上,垫着虎皮,浑身赤裸、湿透,图瓦什鼻尖上的汗甩在他身上。
他们激烈地交合。他看见他在哭,手撑在他腰侧,快速地起身,坐下时却格外缓慢,腹部的肌肉痉挛,长久地、颤抖地、无声地呻吟,呼吸,仿佛濒临承受的极限。他没有看向他,双眼空洞地直视,头颅上扬,似同正在殉难的清教徒。
“别哭。”
他听见他自己说,没感觉到喉舌在动。他伸出手,怎么够也够不到他。
“别哭。我在这里。”
他要抓住他,一伸手翻下了床,摔得他骨架酸痛。梦境纠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左右摇头,要让自己醒来,又想拼命抓住他,把他搂在怀里,吻去他的眼泪。
又一摇,他仿佛被撕裂下了皮,睁开眼了。
天方破晓。
霍临呆怔地盯着顶上的木梁拱,交交错错,一层层暗上去,最里面似乎有前几日下雨前蜘蛛结的网。被子裹在他身上,贴着地面倒没算太冷。
他似乎做了个噩梦。他记不太清了,梦溜得太快,只留给他久久不散的心悸。
他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正想着,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记起今日是大食公主至长安的日子,而不久之后就要至前殿前,和满朝文武一起迎接。
昨日晚饭前,宫人送来套素色华服,配以珠冠玉佩,说是皇帝赏的礼服,秋日尚白,明日他是五皇子,不能落了皇家脸面。衣饰繁多,他看着头大,喊陶妈帮他穿戴,陶妈拿起衣裳瞧两眼,又喊了丫鬟进来。
霍临木着脸任她们摆弄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个稻草人,被衣料围了一圈又一圈,腰带扎上跟麻袋收口没什么两样,更别提被她们按在凳子上梳发髻,银钗穿过,活像个被扎了针的巫蛊娃娃。铜镜里是他最讨厌的那些粉面小生的模样,拿把扇子就一个活脱脱的纨绔。陶妈收了手,欣慰地夸他:
“好,好。将军……该喊殿下了,这样可倜傥。”
往他宽大的腰带里塞了把折扇,斜着插进腰前侧。
霍将军被腰带勒得苦不堪言,糟心地低头看那把扇子,舒口气,管不了那么多了,起身。
“备车。”
鸿胪寺的人浩浩荡荡,倾巢出动;钟鼓琴瑟,笙箫管弦,严阵以待。举着礼旗的宫人候在大道两旁,神色肃穆,如尊尊石像。官员文武分开,立于殿前,也是重重礼服加身。
霍槐坐在长阶上的龙轿里,金纱轿帘捆在四柱,随微风飘着。他懒散地拄在一侧扶手上,偏过脸端详站在旁边眉头就没松开过的五皇子,见他白衣胜雪,面如冠玉眼如凤,鼻如山脊而唇色如桃,眉青黛似远山,斜飞入鬓,剪去阴柔,一绺发丝侧着垂在脸旁,也随着秋风轻抚他颌尖。
“哥哥,你真好看。”
霍临被太阳晒得烦。从上朝的时辰便一直站在这里,等到现在快正午,人影都没瞧见。猝不及防被皇帝的称赞吓了一跳,刚要回句奉承的套话,霍槐就拿过他背在身后的手,握在手心里把玩。
“都说渝妃是楚地绝色,我生得晚,没见着。今日看了哥哥,也不遗憾了。”
五皇子不愿提这话题,想把手抽回来,抽了一下还是被他抓住,不挣了,道:
“陛下谬赞。”
“要不要过来坐?你站好久了。”
霍槐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霍临纠结地看他那张宽大的龙椅,回:
“陛下,有违礼数。”
抓心挠肺地不自在,还是想把手抽回来。
霍槐还要再说,便听见远处宫门口长长的宣声:
“恭迎大食,公主萨哈·萨利赫,左将
', ' ')('军哈比布拉·本·贾拉里,及其使节一行驾到——”
一道门接一道门,一声接一声。他松开霍临的手,站起身,命礼官奏乐。
钟鼓齐鸣,笙箫齐奏,礼乐盛大,百官小声嘈杂,霍临拧着眉头望向宫门的方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这一片欢腾之下锤如擂鼓。
他害怕。
领头的是一匹白骏马,一个身量魁梧、着盔甲的男人御于其上,身后引一架四马齐驱的马车,旁侧跟两人使节,其后坠两队约莫二十人的仆从,皆风尘仆仆。
那领头的应当是所谓的左将军哈比布拉。霍临见他不甚严肃,蓝眼睛好奇地四处乱转,腰背也略有佝偻,那头披散在肩上的黑卷发却让他神思恍惚。
霍槐笑靥满面地鼓掌,不着声色地斥着身旁人:
“哥!走了,发什么呆!”
霍临骤然回神,跟在他身后步下长阶,走到停稳的马车前,等宫人放好脚踏,宣那些繁缛的辞令,撩起帘子,手停过去。
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白手搭上他掌心。大食公主探出头来,黑眉黑眼,妆化得浓,面目却显年幼。她新奇地打量了大汉五皇子片刻,粲然一笑,撑着他的手下车,也同哈比布拉一样环视四周,倾首对她随侍的婢女小声耳语。
霍临退回皇帝身后,等他们寒暄,六神无主。
婢女是个译官,听罢便笑道:
“公主夸五殿下好看,汉宫宏伟,汉人热情。”
那左将军调侃地对公主眨了半边眼睛,得了她一搡。
霍槐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里,回了称赞,引他们入前殿落座,百官随其后。宴饮开场,乐师隐在描龙绘凤的屏风后,奏曲清丽欢快,舞姬鱼贯而入,旋腰折身,袖长如波。
五皇子自然与公主一桌,坐龙首下次席;译官另起一桌在他们身后。
霍临浑身僵硬,不知这公主为什么不吃不喝,光看着他笑,也不说话。他想着自己要尽地主之谊,小斟两盏酒,推一盏过去,道:
“请。”
萨哈还是笑,摇头,看着他。
霍临没了辙,瞟一眼译官,大食婢女正偷着他们四目相对、明送秋波,塞了一块糕点进嘴,没来得及咽下去,赶忙点头。
“请问你们公主是在干什么?”
译官没有答他,叽里咕噜地跟公主说话。萨哈起初还是盯着他瞧,脸偏了两下都没转到她那去,后来才看向她,如梦方醒一般一拍掌,双手执上五皇子的手,没成想被他立刻抽走,大惊失色。
萨哈愣了愣,伤心地对婢女叽里咕噜。婢女安抚几句,对五皇子道:
“抱歉,公主不了解大汉礼仪,男女收收不亲。”
霍临听那个“收收”,不自在得紧,可再不自在也没有每一句话都要通过一个译官不自在。他想起公主刚才的动作,道:
“公主请讲。”
又是一阵他听不懂的鸟语交锋。婢女道:
“公主希望你一定要跟她结婚,救她的国家和人民。她的父王来信,大食马上就要被赤帐汗国攻打,而只有大汉出兵才能帮助我们保家卫国。公主很喜欢你,问你喜欢不喜欢她?”
萨哈在他对面双手交握,祈求地望来,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频频点头。
五皇子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该为被女子大胆求爱而感到羞耻,还是该为赤帐汗国要攻打大食而提心吊胆,而最后那个问题,他一脸凛然,拒绝回答,调转话头。
“请问赤帐汗国为何攻打大食?”
没道理。即将入冬,粮草短缺,攻城也不如春秋两季能打到粮食,更何况大食东面是一大片荒芜的沙漠,既开垦不了,也没有人丁。图瓦什断不可能做这种昏了头的决定。
大食?
霍临怵然间醍醐灌顶。
图瓦什要攻打大食,必是西进,而大汉在东。他不愿与自己交战,不愿汉人再有死伤。
他蓦然间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各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都好好活着”。图瓦什那时没有回答,他也不过是单纯的希望,没想到他竟真的不再向东干戈。
婢女转述公主的话。
“公主不懂军事。她父王的信上也没有写明,只要她尽快完婚,带救兵来。”
萨哈面色担忧,蹙着浓黑的眉毛,对婢女又说了什么。
“哈比布拉告诉公主,那个汗王很是凶狠,到一处杀一处城,不愿服从的都用木棍串起来,立在沙漠里,让鹰啄死。公主求求你,一定要救她,她愿意为你呆在这里,不回家。”
霍将军沉默下来,没有回话,自斟自饮。
第二日,游猎。
公主与五皇子同乘一骑,带不了那个译官婢女。
萨哈不知他心意,昨日回去问婢女,她告诉他汉人含蓄,叫她放心。可她放不了心,在马上问他,汉人听不懂,只回了短短的她也不明白的句子,引弓搭箭,射中了百步外窜出草丛的一只野兔。
第三日,游园。
', ' ')('她带着婢女,心道一定要问个明白,那五皇子却总与哈比布拉同行,由大汉的译官作陪,谈论军事,对这群芳争艳的花园不屑一顾。
她丧气极了,与她同样年纪的帝王却来到她身边,关照她:
“公主为何事伤心?”
婢女译道:
“公主不知道为什么五皇子不理她。”
霍槐畅快笑道:
“朕五皇兄在感情上向来木讷,还望公主不要见怪。大食既有意与大汉结秦晋之好,公主便不必委屈自己,想要什么,朕一定帮你拿到。”
萨哈希冀地祈求他。
“公主希望尽快与五皇子成婚,大汉赐兵与我们夹击赤帐汗国。”
霍槐但笑不语,等着。
萨哈着急了,扯过婢女快速地说着什么。
“公主说她可以写信给她父王,不用五皇子随她回大食,她愿意留下来,送你们很多珍宝,只要大汉尽快出兵。公主求求你们,大食等不了了。”
年轻的帝王心情很好。
“公主不必着急。朕允诺大食的事,自然办到。”
不知能拖到什么时候。
霍临回了将军府,命人来帮他脱这一身皇帝新送来的繁缛礼服,勒得他一天都没喘过气来,没明白其他人怎么还能做到闲庭信步。
他连着做了两夜的噩梦,倒是没再摔下床。昨夜武夫人又来了一趟,打听他想法,他模糊其词,把她哄走,还是没把她交给自己的首饰送出去。
他脑子里全是图瓦什要打大食的事。今日问了那将军,他吊儿郎当,告诉他大汉的姑娘漂亮,问他怎么才能娶一个回去当老婆。他硬着头皮应付上,东扯西拉,也不过从他嘴里套出只言片语。
大食死了一个探子,手足齐断,被扔在沙漠里。斥候领回去的时候半死不活,说完赤帐汗国要攻打进来就断了气。人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不对劲。图瓦什是在送死。为什么?
他翻来覆去地想,猜测可能是那沙漠下也遍布着地下洞穴,攻打并非难事。可大食不比那些零散的游牧部落、沙漠孤城,吞掉一个便是一个。图瓦什余部人数不多,短时间内培养不出亲信,更别说余部都曾经是他的叛徒,盲目扩张版图无异于自取灭亡。且他才在秋季复王位,往西打,全是游民,没有庄稼,牲畜可能是有,但要撑过一个冬天,支持他攻打大食?不可能。
你在想什么?
他问自己。
图瓦什,你在想什么?
皇帝抓了他两个皇兄,西域折了万余汉兵的事也因大食公主至长安而往后拖着。严家那一派这几日规矩许多,没再给他使些眼色,不知是打算就此作罢,还是静观其变。
他心烦气躁,刻意不去想和亲的事,打定主意一直拖下去,却没想过拖到最后要如何收场。
他躺上床,一闭眼脑子里就硝烟四起。武崇延指着他鼻子告诉他突厥人都是狼,武夫人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女儿心事,要他待公主好些,他叫常乐送的酒与信不知到了哪里,西域现在战况如何,赵从有没有好好带他的兵操练,而图瓦什真的没有向东进军?
图瓦什。他想到最后总是想图瓦什。
老将军告诉他他十岁出头就咬破了汉兵的脖子不顶用,公主告诉他他把不服从的人串起来曝尸荒漠不顶用,左将军告诉他探子手足齐断、生不如死不顶用,他自己听见斥候闯进帐中来报的他屠了叶城不顶用,还有那些耸人听闻的他徒手折颈的传言,更不顶用。
他还是想图瓦什,看不见这些话里有多少人命、闻不到这字里行间有多少血腥一样,他还是想图瓦什。
他想他的唇,他深邃的眼窝,他丰腴的肉体,他蹩脚的汉语,深沉的喉音,他的泪,他的笑,他打包了毯子,要和自己私奔。他想那些月光、河流、草地、三生石,他背上的刺青,掬满汗的锁骨,讨要拥抱的双臂,学来便说得让人面红耳热的情话。
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他杀伐遍野,他满唇爱语。他裹血饮恨,他眼波如勾。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他想不透,勘不破,深吸一口气,扯过被子,等明朝日升。
丑时鸡鸣,寅时平旦。
卯时日出,辰时早食。
霍临坐于桌前,白粥未动,启筷挑笋丝,听见阵阵疾步,落下筷箸,看向闯来的乌泱泱一众宫人。他们进屋便守住左右门柱,手合袖里置于腹前,簇拥着正中那神色倨傲的公公。
公公瞥他一眼,抽出袖内明黄的卷轴,吊起嗓子:
“建宁候二品镇国大将军霍临,接旨——”
膝头齐齐落地,砰然如雷。
霍临起身,盯着那屋内唯二与他没有跪地的公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屏住颤抖的呼吸,注视他手里未开的圣旨。
“接旨——”
公公厉声重复,睥睨于他。
他撩起下摆,盯着那道圣旨,胸
', ' ')('腔震如山摇,脑中一片空白。
他落下左膝,感到腹中空空,胃部缩紧,脊背发麻。
他右膝碰地,指尖冰凉如尸。
明黄的卷轴抖开,绷平,弹起几不可见的微尘,游荡在射进门洞的曦光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大食国国王穆罕默德·萨利赫之女萨哈·萨利赫,今已及笄,聪慧婉顺,愿亲汉仪。朕之皇五兄,今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朕躬闻之,忧其族异,见其心同,甚悦。为成佳人之美,结两国之谊,特将萨哈·萨利赫钦定为皇五兄霍临之王妃。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他听着,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脑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了,
却蓦然跳出他幼时看过的那具尸体来。
他记得那天,天垂小雪,冷风刺骨。他看着他,看他扭曲的四肢,闭合的眼皮,紫僵的皮肤,想他去了哪里,猛然间被旁边的男人推了一把,看他伸展四肢,听他呼气,用余生去讨一口饭吃。
那种冷意,那时的冷意,从脚至首,贯穿他每一条经络,冻结他每一滴血,暂停他每一次呼吸。
他呼吸。他又注意到了那呼与吸之间细小的间隔,那了无一物的虚无,那空洞,消失,死亡。
“接旨!”
公公尖锐的命令响在头顶。
他移目上看,看见明黄的圣旨背面青赤对拱的双龙。
我如果明天死了,你不会因为他们有危险。在那之前,
图瓦什垂下眼。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那时感受到了泪水的湿润,时隔多年的,灼热的、炽热的湿润,仿佛晴天霹雳,暴雨降临旱土。
你要回来。
图瓦什瞪着他,眼神却狠不起来。
我会回来。
他与他额头相贴。
我会回来。
他在心里默念,喉咙哽着石头。
我会回来。
“臣……”
他出声,听见自己嗓音疏漏。
“抗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