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对牛弹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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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早朝。

霍临牵马出门,刚巧碰上来知会的公公。

“但是陛下召见您。”

公公瞥一眼他的朝服,垂下眼皮,恪礼不与他直视。

“将军最好换身衣服。陛下不论公事。”

宫内的上午总是更为冷清。行路的宫女宫人皆成队垂首,手合袖里置于腹前,行小步,无声无息。炊烟味只限于靠近后厨的那一小片,也拘谨着,生怕被微风扰了海棠秋菊的香。

这地方自他记事起就没有变过。霍临放下车窗帘,想起西塞的滚滚黄沙和如血残阳,十里不见绿洲,却能策马奔腾,好不快活。

马车在皇帝寝宫前停下。

霍临在宣声后进殿。门阖上,天光从纸窗折进来,梁栋之间挂满阴翳,香炉升着细烟。他没做准备便被人一头撞进怀里,后退两步匆忙接好,看见霍槐兴奋地红着脸,衣服也没穿好,中衣松松垮垮,扯着他往内殿走,说:

“快来快来,我命人连夜给我把这个赶了出来,还没绣好,她们笨手笨脚的。”

霍临一进内殿便看见了那件挂在衣架上的大红喜服,袖口滚金边,绣麒麟虎纹,下裳玄黑,还未做装饰。他即刻愣住,随后又察觉到这屋里还有其他人,下意识扭头去看,霍槐却先一步扑上龙塌,挡住他视线,扯过被子把那东西盖了个严实。

霍临知道那是个人。纱幔层层叠叠,他看不真切,要不是习惯使然,他也断不会做这有违礼数的事。尴尬让他想从这内殿退出去,霍槐却又拉住他的手,把他牵到那喜服旁,握着他的手掌让他抚摸它。

“好不好看?她们做完了我就赏给你,还有那些什么玉如意、锦绣球之类的玩意。上次有人送来一块奇石,上面的纹路天然就是幅山水画,我可宝贝着,也送你作聘礼。还要什么?你是皇家人,可不能落了脸面。”

“陛下。”

霍临微微使力,挣脱他的手。

“臣受宠若惊。”

“别喊我陛下!”

霍槐忽然大吼,又把他的手拿回来,扣上他自然蜷缩的手指,软了嗓子,仰头看他,楚楚可怜。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以后都见不到了。别拒绝我。”

五皇子不知说什么,五味陈杂。前半生求也求不到的待遇突如其来,他却受之不起了。

“你有两个哥哥的。”

他看向他,眼神复杂。

“别提他们!”

霍槐发起怒来,

“他们密谋图反,要杀我!我怎么能留他们!从他们有这念头的第一天,就该猜到自己是什么下场!”

他牢牢地盯住霍临,道:

“我说过我会护你,我便一定会护你。不要让我难做。”

霍临不言语,默默地回看他。他脸上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悲伤,霍槐心细如发,发觉到了,收了脾气,把自己埋进他腰腹间,软声道:

“哥,我不想送你走。他们都对你不好,让你做那些下人的活,当你不存在。只有我知道你好,比他们谁都好。”

他抬起头,哀求:

“母后也不在了,没人能逼我了。我不会害你的。听我话,好不好?”

拥抱让他不自在。霍临按上少年的肩膀,把他推开寸许,道:

“臣谢陛下好意。”

说完见他泪花闪烁。他不知所措,只好佯装他要的兄长,补上句:

“明日记得早朝。不值得为我浪费满朝文武的时间。国是要紧。”

霍槐瞪着他不答话,死死攥住他后背的衣服,不让他离开自己,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非得这么对我?”

霍临一头雾水,不知自己怎么触到了他逆鳞。对皇帝不可辩驳,他率直道歉:

“抱歉,臣不明白。”

“你什么都不明白!”

霍槐蓦然推开他,寻到旁边作女娲补天样的烛台,一把掀倒,又扔飞了竖在盘架上的描花锦盘,扯掉桌布,上面的琳琳琅琅碎豆腐一样掉在地上。他双手扶在额角,焦躁地来回踱步,忽然转身狠狠指向他,

“你要不是我哥,我巴不得你死在西域,永远都别回来!”

他这阵仗让霍将军心惊肉跳,更如坠五里雾中。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霍槐又扑上来抓住他,慌张地抽噎。

“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气。”

他又说了遍:

“哥,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的,别讨厌我。”

霍临没了辙,想不透也不想了,在他后背上拍两把,顺从道:

“臣不敢讨厌陛下。”

他顺从也没有让年轻的帝王满意,却没再闹脾气。霍槐抽了抽鼻子,从他身上起来,克制道:

“你走吧。明早上朝。”

转身背着他坐在床边,梗着脖子不看他。

霍临告退,只当他是少年心事难猜,再长几岁就自然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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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幔内,霍槐掀开那床被子,跨坐上其下裸身男人的腰,双手握上他的喉咙,慢慢收紧。他垂低脑袋,凑近男人颤抖涨红的脸,亲昵地用鼻尖碰他鼻尖,气音游离:

“他不懂。他永远都不会懂。”

他听到男人痛苦的呛声,喊他陛下、陛下,搭上他的手却不敢用力把它们扯下来。

他松手,抚摸他的脖子,着迷地用眼神描摹他那双与霍临有九分像的眸子,吻他额心,温言软语:

“我只是想保护他。他会明白的。”

下午武夫人登门拜访,带来几件翠玉首饰,让丫鬟齐齐放置在桌上。

霍临与她隔张茶几邻座。她拿过他的手放在膝上,笑了下。

“我送来几件小玩意儿,你可别嫌我唐突。大食的公主明日便到了罢?你们三个都随崇延,不解风情,想必是没准备。我挑了些时兴的,年轻女孩喜欢,你明日拿去送她,讨个欢心。”

“……谢谢夫人。”

霍临闷声答了,想把手收回来,不愿伤她心,还是作罢。

武菱湘见他神色郁郁,知他不喜这门婚事,便轻拍他手背,劝道:

“人生大事,郎情妾意自然是好,生在名门望族,总有些不得已。谁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就爱上了,对不对?”

听她话头向着她与将军的往事,霍临生怕再得顿教训,连忙应声:

“夫人说的对。”

武夫人和一个木头过了近三十年,也养了他十年,他那点小心思她一瞧便知,不戳破,改了话头,叙道:

“你从小便不爱与人说心事。你们三个男孩,成天打架,也是没什么好说。你亲近崇延,他一句话就能把人堵回去,更说不了。”

她挥手,把候在一旁的丫鬟打发走。

“就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说好不好?那是怎样一个人?”

霍临无言,问:

“……是不是谁都知道了?”

夫人莞尔摇头。

“卫俞寄了家书,我和崇延一起看的。还好他今年不回来,崇延气到说他回来就再打他二十棍,屁股上肉多了就没大没小。”

霍临笑出声,没那么拘谨了。想起图瓦什,他刻意不去思考的问题又浮上脑海。

“他……我说不清楚。”

“你若是中意他,总能说出一两条的。”

霍临绞尽脑汁,越想要想出什么来就越想不起来,到最后连昨晚想了什么都没记起来,就记得那条:

“他汉语不好,说什么要人猜半天,我懒得猜,教他说话。”

夫人楞了瞬,捂着帕子笑,问:

“你教他什么?”

“没教什么,就是纠正下发音。他说的我听得懂就行了,别的也不需要。”

他答完才想起自己教过他什么,不是“滚”就是“闭嘴”,自学成才一个“白痴”,还有什么“君王不早朝”、“爷”,没一个能拿出来跟长辈讲,顿时自惭形秽,想把自己暴打一顿。他那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鬼事?

“这样……”

夫人单手拄着下巴,沉吟片刻,问:

“那你说的他都听得懂吗?突厥人很懂汉语?”

霍临被她一说,顿时拨云见日,又心虚起来。

“听得懂吧……我知道他是突厥人,没说很复杂的。问他倒都能答。”

往事忽然如决堤洪水,扑面而来。他怔怔道:

“有一次他跟我说他让一个谁教他汉语。我问他为什么。他跟我说,他想跟我多说说话。”

武菱湘摩挲他的手,松开,理他耳边的发。

“他爱你。足够了。”

她蹙着眉尖对他笑,为难又温柔,

“我不是来劝你接下这门亲事的。崇延要我来劝你。我呢,我还未出嫁时做过许多梦,我想要一个骑高头白马的将军来娶我,一匹马带我走遍天下。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我爹很是偏心我,他以为他是为我好,就向当时仕途大好的崇延提亲。

“他很英伟,有许多传言。我对他有那种小女儿家的憧憬,你可能不明白。但是我梦碎了。我是女人,他不爱我,我一看就知道了。之后也没有我梦想的一匹马走天下,他在家呆了两月,过了年就走了,上战场。”

她深吸一口气,扯起嘴角对一脸震惊的年轻将军笑了下,收起嘴角。

“我在家以泪洗面,跟我爹吵架,骂他只是想要笼络一个无依无靠的有为将军,就把他唯一的女儿卖了出去。我当时只想要我的梦,相濡以沫,海枯石烂,而崇延哪样都没给我。我知道他爱我,后来才开始的罢,我心有宽慰,不怨他了,但怎么说呢……

“晚了。我一直很遗憾,到现在这把年纪了也还是有那种感觉。我想要我的梦,轰轰烈烈,仗剑天涯,做我所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现在襄怀、卫俞也都该成家了,我还没跟他们提过,他们也都跟个木头一样,脑子里全是打仗、军功。是不是男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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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

霍临不知如何安慰她。

夫人还是对他笑,抚摸他整齐洁白的衣襟,收回手。

“那边大食的公主,也该做过跟我一样的梦。谁家女儿没做过呢?父王一道命令便千里迢迢过来,谁都不认识,语言也不通,还要担心对方是不是自己梦中人。我知道你粗心,不论如何,待她好些。啊?”

霍临动动喉结,艰涩应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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