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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后半夜,小皇子辗转反侧,想从噩梦中醒来,那有他五个大的恶狗却死死咬住他的裤腰,左扔右甩,就是不让他睁眼。
他觉得冷,脸上有什么冰凉却温柔的触摸。他在梦里见到了娘,拥他在怀,抚摸他面颊,轻轻晃着,哼着歌,看不清脸。
他想凑近她,一脑袋撞在墙垛上,撞得脑子嗡嗡直响,终于醒了。
又下起雪了。
他盯着夜空飘下的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盖在头顶的草席没了,旁边讲故事的小乞丐没了,自己身上的外袍也没了。寒冷让巷子里的垃圾堆的臭味都不敢嚣张,那只野兽也不见了。
他抱着自己单薄的中衣,觉得难过,又像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这个世界比他想的复杂多了,而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接下去只会饿死街头——或者冻死,不知哪个更快。
他应该去求助。没有人会帮他的。
靠自己?他不行。
他的身体里涌出一阵冷意,比这飘着雪的空气更冷。他感到一种静止,长久的静止,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动静,什么都没有的静止。呼吸越来越轻,听在耳里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像吹过耳畔的风声;而在呼与吸之间,存在一瞬间的空白,神秘而令人恐惧的空白。
他脑海中浮现出奶娘大张的眼睛。
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样的东西。空洞。死亡带来的空洞。
原来这就是消失。
他坐到黎明,看见泥房里扔出来一个人。那人以一种奇怪且僵硬的姿势仰面朝天,躺在那堆垃圾上,一动不动。没人再出来。
他撑起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了那个男人的正脸。已经冷了,闭着眼。他伸出手探他鼻息,没有呼吸。他消失了,死了。他没有后退,一直看着,试图弄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看到再也看不出什么,他给自己一个自相矛盾的答案:他哪儿也没去,但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时泥房里出来另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粗暴地推开他,将尸体翻过去,好像这样就能使它不那么引人注目。
“要饭要饭——”
他吐出长长的一声气,伸着懒腰,自言自语。
“又得再过一天!”
走出巷子了。
霍临爬起来,浑身打抖。说不清为什么刚才那个活人比死人更让他感到可怖。他从心底排斥他,抗拒这一切,像堕入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洞窟,再不逃跑就会被抓住,啃得连骨架都不剩。
他开始没命地奔跑,只想找到一条没那么阴寒的路,可无论他跑到哪里都是泥泞的雪路,颓圮的黄墙。血液奔腾,他汗如雨下,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呼吸烧焦肺叶,双腿酸痛,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下一刻却是另一条腿提起,脚掌踩住地面,他又跑了一步。
一条又一条巷子,一个又一个转角,外面的世界像座迷宫。他是不是又回到他跑过的路上了?他不清楚。这里的每条街道都像是一个样子,而他只想再见到一个活人。
终于。
“告诉我将军府在哪!”
他大口喘气,死死抓住一个刚拄着拐杖出门的老妇人的前臂,不让她甩开自己。
老妇人被这突然出现的小子吓了一跳,惊恐地尖叫,以为自己撞上了什么强盗,厉声喊着“儿啊!儿啊!”,引出屋内一个拿着铁锹的男人。
霍临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硬是抢下了那个男人手里的铁锹,沉得拿不住,扔在地上,扑上去攥住他的短衣,大声问:
“告诉我武将军府在哪里!”
男人没反应过来,低头瞪着眼看这个还不到他腰间的小孩,指向东方。
霍临立刻松开他,朝东跑,见一个人抓一个,问武将军府在哪。有直接甩开他的,有和颜悦色的,有不知道的,有要报官的。他跌跌撞撞,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只要去武将军府。
那是扇朱漆的大门,挂着灯笼,门前五级石阶,左右各一石狮子,雪早已被扫至两旁,现在只有薄薄一层。
他直直地跪了下来。
跪下来才感觉到浑身酸痛,尤其是腿,不住地打颤,跪都跪不稳。他还是跪着。
不见太阳,不知时辰。那么长的路,城西到城东,怎么也该正午了。
他该去敲门,问武将军在不在。他捏住拳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害怕得酸了鼻子。不能哭。
万一不在怎么办?万一他不肯见自己怎么办?万一他还是要把自己扔回去怎么办?
不能哭。
许是他赶上了好时候,没多久那扇朱门就从内打开,只是出来的不是他等的人,而是一个褐衫的老人。他见到门口跪着一个潦倒的小孩,双眼直直地瞪来,眼眶和鼻尖都红通通的,愣了一愣,走上前去,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问:
“小娃娃,你这是干什么?”
“等武将军。”
老人困惑不已,问:
“你等武将军干什么?”
', ' ')('“求他收留我。”
老人直起身,摇摇头,叹息道:
“走罢!找你的爹娘去。若想效仿武将军参军,你也得长大了再说!”
“我不走。”
霍临吸了下鼻子。
“我没有爹娘了。”
老人还是摇头。
“我给你些钱,买些吃的去。走罢,莫再来了。”
“我不要。我不走。”
“那我可要拿扫把赶你了。”
霍临不说话,不起身,倔强地盯着他。老人没有回去拿扫把,打不了一个孩子,可让他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
“我给你拿点吃的来,你去那边坐着吃好不好?”
他指向远处对街的一间茶馆。
霍临望过去,
“我不去。”
“你这样我真要喊人来赶你了。”
“你喊。”
霍临瞪回去。
“我不走。”
老人愁着脸左右环顾,刚朝向东面就看见一架驶来的马车,惊道:
“怎么今日这样早?”
扯住小孩的胳膊就要把他拉起来,失了耐心。
“快走快走!这里没你要的东西!别打将军的主意。”
“不!我不走!”
霍临喊起来,拼命要从他手里逃脱。他抓他的长胡子,推他的胸膛,咬他的手背,疼得他大叫,松了手,又抓过去。
“何事在这里吵闹!”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在他们背后。
是那个人!
霍临立刻转身望去,看见穿着朝服的将军从车里下来,一脸怒容。他顿时害怕起来。
老人急忙解释:
“将军,这小乞丐赖在门前不走,非要求您收留他。”
武崇延死死地盯着小孩,眉头一点也没松,问:
“你怎么出来的!”
霍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他委屈又不安,答:
“他们把我扔出来的……我要见父皇,他们不信,说我是小偷……”
他说得不清不楚,武崇延也猜到了来龙去脉。
“罢了。我送你回去。”
没想到刚走近一步,吵闹着要他收留的孩子就猛然后退了一大截,哭着大吼:
“我不回去!”
老人早见势不对,封上嘴避去一旁了。
武崇延吼回去:
“你不回去还想去哪!”
他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扯起他一条胳膊,
“你搞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我谁都不是!”
小皇子声泪交加地嘶喊,用了全身的力把自己往后拽,还是被他扯到了马车面前。
武崇延停下脚步。
小皇子却还在大吼:
“我娘死了,爹不要我,谁都不信我!谁都死了!我不想死!”
武崇延低头看他,神色复杂。
小皇子徒劳地扳着他牢牢钳住自己的指头,扳不动,边哭边扳。
“我不回去!我死在外面都不回去!”
武崇延把他往回一甩,松了手,看他被自己甩得跌在地上,撑起来,哭得眼泪鼻水混作一块,整张脸红得像个小猴子屁股,那双亮如点漆的黑眼睛却仍旧执着地盯着自己。他想起那天河边行道的倩影,越发扮起恶人来,呵斥他:
“你死在外面都不回去?那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找我做甚!”
霍临捏紧拳头,关节处好几处都擦破了皮,狠狠瞪视回去。
“我要活在外面!我要建功立业,像你一样!”
武崇延愣了须臾,捧腹大笑,指向他。
“你几岁?在外面不过一天,连衣服都给人扒没了,知道什么叫‘建功立业’?”
“我知道!”
小孩子气急败坏,
“就是很厉害!做大将军,风光!”
武将军边笑边摇头,对车夫摆手,示意他走去停车,自己走到豪言壮语的小孩子面前,蹲下身,调侃他:
“我武家不养乞丐,不凭白赏人饭吃。你不当皇子,在外面什么都不是,你凭什么要我收留你?”
霍临撑起身,跪在他面前,收了泪,嗓子还是哑的。
“我为你端茶送水,看门烧柴。”
“这些你会?”
霍临一阵紧张,拼命表现自己:
“我不会,我可以学,每天学!”
武崇延还是笑,乐不可支似的。站起来,招来候在一旁的老仆,问:
“宋伯,端茶送水,看门烧柴,这些活月钱怎么算?”
老管家面有难色,回:
“将军,这实在……皇……小孩子,五吊钱罢,唉……”
“五吊?宋伯,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宋伯连连叹气,不
', ' ')('愿纠缠。
“罢、罢。一吊。每月廿五去账房领,不用存着也可,均有记录。”
“成。把这小叫花子领去洗干净,换身衣服,喂饱,带去劈柴。”
武崇延留个话音,人已进府,留一个老管家和惨兮兮的小叫花子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谁都提不出口为什么按“端茶送水、看门烧柴”定的工钱,最后却要去劈柴。
宋伯败下阵来,带他起身,从侧门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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