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拉动。门从外面锁上了。
小皇子用了全身的力,手一脱,往后一屁股摔在雪里,四仰八叉,后脑勺磕着了地板,疼得他直发懵,什么都没想了。
他完了。
他望着无穷无际的灰白天空,浑身冻得发抖,肚子饿得直叫,而他会的只有写字和背书——背了上句忘了下句,了解意思的只有《急就篇》。
他完了。
他开始掉眼泪,没出息地大哭。眼泪烫得他的脸热乎乎的,风一吹又冷得刺骨,仿佛要把眼睛和鼻子整个冻掉。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雪越来越大,太阳短暂地出现过片刻,须臾就消失,还是留他一个无望的世界。
哭也哭累了,身体僵硬得像根木棍,饥饿感反而没之前那么强烈。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关上门,原地跳几下,抖掉身上的雪,躲进被窝里睡觉,希望醒来之后就会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场噩梦。
一觉入夜。
什么都没改变。
他抓着披在身上的被子靠在门框上,凝视院子里没了任何颜色的地面,想责怪把他丢弃在这里的父母。想了一会儿,大脑空空如也,想象不出他们的面容,更别说埋怨——要怎么埋怨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人?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呜咽起来。
如果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要他,爹娘都不要他?
他见过他的兄弟们,很快乐的样子,很自由,在外面的世界来来去去,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们都不相信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没人见到我吧?快,别让人发现我们。”
他们来的时候这么说。
“我要走了。再不回去我娘要生气了。”
他们走的时候匆匆撂下这一句话就没了踪影,留他一个人握着手里的鸡腿或是蚱蜢呆若木鸡。
他多么羡慕他们。
消沉这些时间,饥饿感再度卷土重来,且来势更为汹涌。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要出去找吃的。可他不能一路都拖着被子去找,衣服,他得给自己找衣服穿——
他不知道衣服放在哪里,平日都是奶娘拿过来,他穿上,从没想过其它的。现在再去找,翻箱倒柜,差点连衣箱的盖子都没掀开——他太矮了,站在凳子上才能把沉重的木盖掀过去。
好在棉衣就在最上层,不用他再多费力气,可穿衣——穿衣是要怎么穿?依葫芦画瓢,画不像,系带随便系了;外袍太长,好歹识得正反,横着裹住自己缠几圈,别扭地拿腰带围住,手忙脚乱地绕两圈,还没打成结,缠好的外袍又松垮垮地往下掉。
他丧气至极,只想吃东西,索性系上就行,棉袄一穿,全盖住了也没什么差别。
厨房在哪里?
他愤怒地拽着棉靴的靴筒,不知道为什么一双靴子都要跟他较劲,死活不肯让他的脚滑进去。终于穿好一只,才想起来自己没穿袜子。他精疲力竭地仰摔在床上,饿得头昏眼花,不想再折磨自己了,光脚扯上另一只靴子了事。
像是一场大探险。
他从耳房的侧门出去,胆战心惊地踏上此前被禁止通行的游廊。目之所及漆黑一片,勉强能看清雪势小了。僵红的木栏上堆着有他竖起一掌那么厚的雪,脚下的石砖缝快和石面融为一体。他每走一步都害怕会踩空,掉进不知何处的深坑里。
他该拿盏灯来,可他不知道怎么点火,而对食物的渴望打倒了一切。
他小心翼翼、摸摸索索地往前走,雪从不堪重负的枯枝上掉下来的声音都能把他吓一大跳,惊恐地尖叫,不敢往前再走一步;而饥饿又会在他喘息的间隙催促他迈出脚,沿着这条通往后院的游廊走下去。
他终于看见了一扇朴素到简陋的木门,以为这趟漫长的旅程历经好几个时辰,天都该亮了,可他仰头从廊檐旁看过去,夜空幽黑,月亮仍旧不见踪影——这并不妨碍他雀跃地推开门,期望饱餐一顿。
门后只有森冷的柴火味,没有食物的香气。
小皇子只比灶台高一个头顶,因此得踮着脚、伸出手在台面上挥舞着乱摸才能找到食物。他吃力地搜寻,一步步移动,忽然碰到什么冰凉而陌生的东西,像是他想象中的野兽的血盆大口,立刻收回手、原地抱头蹲下,祈求它不要吃掉自己。须臾之后,“野兽”毫无动静,他大着胆子直起身,摸向方才的地方,发现那不过是三个并排的陶罐。
就这样他找了一圈,毫无所获,又找一圈,才在第一遍他不敢打开的木锅盖下面寻获了三个凉透了的包子。
他大喜过望,抓一个出来就往嘴里塞,第一口差点吐出去,不知道自己吃的究竟是什么,又冷又硬,簌簌地掉渣,干得咽都咽不下去,馅少得可怜。必须得吃,他走到水缸旁,用水瓢舀来水喝,帮助吞咽。
整日未进食让他的胃很容易满足,加之喝了那么多冰水,除去遍体的寒凉外甚至给了他奢侈的饱腹感。他想着剩下的那两个包子,打算把它们留着,
', ' ')('一天一个,这样就能再过两天。
他原路返回,只脱棉袄,躺上床,接着睡觉。
第二日,他把两个包子都吃了,不然实在饥饿难忍。
第三日,太阳出来了,雪化了不少,地面上结了一层光滑的冰壳,他刚进院子就摔了一跤,疼得浑身散架。
他揉着屁股看向院子里那颗光秃秃的树,打算爬上去、翻出墙,就像之前他的兄弟们过来时那样,双手抱住树干,跳起来,两脚蹬上树皮,几步就能上到最粗的那根枝干上,获得自由。
他做好准备一展拳脚,肚子却毫不配合,咕咕叫着,不给他力气。他双手抱住树干,跳起来,还没蹬上树皮就滑了一跤,躺在地上,吃了一嘴树枝上被他晃掉的雪。
他不甘心,也没法甘心,爬起来再次尝试,跳几次摔几次,终于能蹬上去一步,第二步又摔了下来。
他不会爬树。他告诉自己。死心吧。爬不上去。爬不动了。没吃的,也没人发现他。
三天了都没人发现他。
小皇子红了鼻子,呜呜地哭着。
他想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奶娘编来哄他骗他的。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子,不是万金之躯,不是天下人手中的宝贝。没人在乎他,谁都不在乎他,哭也没人在乎他。
他自暴自弃好一阵子,抹掉眼泪,再起来爬树,仍旧毫无所获,终于不得不面对他不会爬树的事实,以及永无休止的饥饿。
大门沉默地伫立。衔着把手的铜狮有晦暗的光泽,没有多少立足之地的雪已经化成了冰,晶莹剔透地附在上面。
他冲过去,疯一样拍着门,大喊:
“有没有人!来人啊!”
门板的震动把那些碎冰都甩了下来,铜环哐当拍打在底座上。
“我在这里!这里有人!来人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开始用脚踢,用拳头砸,肩膀顶,额头撞,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开门!”,而门纹丝不动,任他锤砸,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在这里!”
砰砰!
他最后两次砸在上面,头晕目眩,滑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
第四日,他守在大门旁,从早敲到晚。正午的时候似乎听见了有人走过的脚步声,他狂喜着大声呼喊,用力地拍打门扉,想引起门外人的注意,然而却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死寂如常。
小雪飘了下来。
第五日,恐惧无声地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肩膀,给他冰冷的拥抱。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门,没抱什么希望,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更不知道除了这么做之外还能做什么。
他会消失的。
他虚着眼,看空中自己呼出的白气,用手捞了下,什么都没捞着。
人会怎么消失?是什么感觉?疼?
人消失之后会去哪里?他会不会见到奶娘,见到他的父母?
午后小雪骤然变大,鹅毛一样纷纷扬扬。
他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门,坐在大门檐下,蜷起身体保持体温。
傍晚,他虚弱地靠着门,什么都没做了,等待消失,耳中却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与车轮声,嘎吱嘎吱,轧在雪上,越来越清晰。
他分不清这是真是假,迟疑片刻,还是用僵硬的手拍了拍门。
砰,砰。
马蹄和车轮逐渐远去,马蹄原地跺脚,嘶鸣,停了下来。
他鼓起勇气,握紧通红的拳头,用上他全部的力气。
砰砰!
想说话,喊不出来。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外面有模糊的人声。
“近安,去看看。”
“将军,这里不能进人啊,会、会——”
“我叫你去你就去,里面还能关着豺狼虎豹?”
“是,将军……唉……”
脚步声来了。
叩叩。
“里面有人吗?”
是真的!
小皇子狼狈地跪坐起来,用猛烈的拍门回应,回答的“有人!有人!”都被他拍门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里面发生何事?”
“我——”
他嗓子喑哑,还没说完就听见另一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近安,让开!里面的人也让开!”
哐当!
小皇子瘫软在台阶上,惊恐地看着那半扇门轰然栽落,拍起一片雪花,锁头处的木刺支棱得乱七八糟。他呆滞地扭头看去,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放下腿,另半扇门外的黑色铁栓,更远处的红色宫墙,还有无一例外的洁白雪地。
“你是谁?”
男人皱着眉问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