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是苦,但并不绝望。
那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足够优秀,顶天立地万中无一,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也总被身边人夸赞,做什么都能做到最优。因此,我不羡慕那些天生富贵的人,不觉得幸福的人有多与众不同,也不渴望万众瞩目。
哪怕当下过的不好,我仍然觉得日后总会摆脱现状。
我以为只要对得起自己,继续坚定且自律地生活,对万事万物沉稳以待,就可以过的很好。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努力学习、工作、生活,前途也可谓坦荡光明。
直到继父第一次给我打来电话,说母亲出了车祸。
我之所以在提到到我妈的时候,习惯于生疏地称呼她为“母亲”,是因为“妈妈”这种亲密的称呼,小学之后我就很少叫。原因无他——继父不喜欢,每次听到我这么喊,他就会阴沉着脸一整天。
为了不让母亲难做,我很少当着继父的面叫她,再后来就成了习惯。
大学的时候,我用兼职的钱买了个几百块钱的手机,当时就把号码给了家里。后来工作后换了新手机,号码却还是原来那个。
但会打过来的人,只有母亲而已。
一月一通,绝不多言。
接到继父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办公桌前完善一个方案。
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疑惑片刻,便离开办公区出去接电话。
继父的声音传过来,语气带着恶狠狠的意味,开口便说:“你妈被人撞了!”
他态度恶劣,当时的我并不能分辨他这么冲的语气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觉得麻烦。
因为母亲的意外出事,我时隔数年踏上了回星市的路。可惜祸不单行,车祸造成的伤尚不严重,在医院体检的过程中,她被诊断出患有尿毒症。
当时我的工资是相对于同龄人高了不少,手里攒下了一些钱,但终究负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而继父这几年在县城开的小店收入一般,只够维持平时他们一家四口的花销,即使将手中存款都拿出来,也没有多少。
一家四口是继父、母亲和他们后来孕育的一双儿女。
“我承认我对你不算好,你恨我也没关系,但那是你妈。”电话那头,继父抽烟的声音很大,“一直以来你妈对你都是真心的,当年明明可以把你丢给那家人,却非要带你一起嫁给我,后来还逼我同意你上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粗声粗气地下了命令:“所以这事,你得管。”
其实不必他说,我也不会弃之不顾。
而且,我对他算不上恨与不恨。他不想养我,但也没有打过我,没有虐待过我。我生性日益坚韧,冷暴力和嘴上的怨念不能伤我分毫。
母亲……我妈很辛苦。
我当然知道。
我至今记得她坐在门槛上哭的时候。
她一个不识字、什么都不懂,只会做家务的女人,在丈夫意外去世后,坚持带着几岁大的儿子改嫁给村子里的鳏夫,也就是我继父。我知道她因为我承受了多少继父家的白眼,也知道她本可以把我扔在爷奶那里,不用管那两个刻薄的老人家是不是喜欢打骂我、苛责我、不让我上学。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尽管这个新家里没有我的位置,但始终多余总好过受虐待。
后来,她为我争取来了上学的机会。
在那个年代,乡下孩子早早辍学是常有的事。
我小学升初中的时候,继父认为我没有必要去上学,不想我继续读书,想让我留在家中干活,帮他照看他镇里的铺面——其实我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在用课余的时间,在他的铺面里踩着小板凳帮忙。
我妈不同意。
像她当初执意要带着我改嫁一样,这一回,她同样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让继父同意我读书。
后来,继父的亲戚们常常用嘲笑的语气说——你妈那时候就跟一个泼妇一样,坐在门槛子上见天哭天喊地,谁去拉就咬谁,嚷嚷了一整天,说新政策都要九年义务教育,初中又不花钱,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儿子读书?!
我坐在她身旁,控制不住和她一起哭。
村上小学的校长知道了这事,专门来到我家,给继父做思想教育。
后来我才得以上学。
初中的时候,我妈和继父生了一双儿女,她的生活重心也顺理成章转向了弟妹二人。弟妹降生之后,继父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
他们一家四口渐渐过上安稳的生活。
在镇上的时候,楼下是铺面、楼上是住宿的房间,因为一双弟妹的降生,本就窄小的家中空间更是不足。我睡觉的时候,便只能将楼下铺面的桌子拼起来,搭上旧布当床用。
睡时曲着腿,冬凉夏热,很有意思。
后来为了能更好地学习,也为了不碍他们的眼,我选择了住校。如果周末回去,就在他们店里充当人头打下手。
幸好初中是义务教育,不需要学费;而我高中的时候考去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学校免了我的学杂费。
这才让我顺利读完中学阶段。
等考上了大学,因为高考成绩优异的缘故,市里、县里分别给我颁发了不少奖学金。我妈在继父面前哭了一晚上,换来一千块钱。
离开那座小县城的前一夜,她把一千块钱、市县的奖学金、还有一个小包裹递给了我——包裹里是她这些年攒的小钱,零零碎碎,几块几毛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