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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室内,又有幕篱罩在头上,我透过薄纱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晦暗且柔和。这有点儿让我以为自己还在凤池,还在山庄的暗室里。场上三人客套许久,像极了凤池淅淅沥沥的夜雨,听得我眼皮子都在打架。
好不容易待到他们说完,刘青闻和我被下人领去客房。而穆沧明留在白念晴身侧,搭着她的手低头听着母亲的话。这坏小狗在亲长面前真是出乎我意料的乖顺……
下人沉默地在前面带路。我这次倒没被攥着手臂,而是和刘青闻并肩走着。
穆府后院的景象也与前院大差不差,流水潺潺,廊腰缦回,花团锦簇,假山怪石千姿百态。看多了也没意思,我开始打量起边上的人。
刘青闻生得高大,宽肩窄腰,束的是鹊尾长冠,穿的是素净的月白长衫,背负长剑。侧面看他,朗目疏眉,鼻子高挺,嘴唇薄得像一条线。分明是仙风道骨的相貌,却无端有些悚人。怎么说呢?这人像道观里供的剑,经历过数代主人,刃上都沁足了罪孽重重的血;此时分明周身是香火缭绕与唱经祈福,但那股锐利和压迫感仍难以灭去,只是藏在圣洁表象之下。
刘青闻转头看了我一眼,似有不耐烦,又似乎没有。
领路的下人却在一处厢房停了下来,开口道:“周大侠,这是您的厢房。请您稍作休息,用餐时会有人来唤您。”
我连忙点头,望着眼前宽敞明亮的豪华厢房满意无比。回头看,刘青闻却也驻足下来。我心中暗暗道:这人怎么还不走?
“刘大侠,请随我……”那下人又略一点头,向刘青闻作了请的姿势。
我听后满意地迈开脚步,却听见背后有人说:
“不必,我和周兄情谊深厚,一间足矣。”
同我一样惊讶的还有那个仆从。可他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仆从,最终还是表示了理解,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但我不理解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边上人,开口问:“为了看管我,做到这份上也太委屈你了吧?”
刘青闻没应我,抬步走了进去。我也只好跟着进去。
穆府奢侈,客人下榻的厢房也精致。一几一案都是上好的木材,又有帘笼纱幔轻轻拂动。屏风十二页,画的是各色花鸟。焚香淡雅,让我心情也和缓起来。
我正细细看着屏上花卉,这页是木犀花。淡黄色,小小的,我很喜欢。
“澹台策,你当真全忘了?”
身后传来发问,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山庄里有许多棵年纪很大的木犀树,是老庄主高价从别处移来的。但澹台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却很喜欢。也不知道是因为真心,还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他不喜欢而我却可以接触到的东西。木犀又名桂,开在季秋,开花时香得很。不过今年山庄的桂子我是见不着了。可惜那些桂树,究竟会遭遇如何?劈作柴?无人浇水而枯死?
我不知道桂子的命运,不知道花雪山庄的命运,不知道澹台策的命运。
我更不知道周驰的命运。
倏忽我的背撞在屏风上。屏风未倒。至于我?我其实不疼,但这样着实吓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掐上我的脖颈,我逐渐感到呼吸的困难。
“我不信。你怎么会不记得我?”
刘青闻垂着眼,逐字逐句地说话。
我发觉他眼皮上有颗痣,长在这种位置真够稀奇的。
澹台策和我也有痣,他的痣是生而有之的,我的痣是被纹上去的。痣都在唇下半寸,很小,是浅棕色的。为了纹得更好,我未被允许服草乌散。纹痣的针近在咫尺,我是看着它一点一点刺进肌肤的。澹台策那时在我身侧,他已经十六岁了,我们因着杏干一事闹翻过了。他抬着脸,任纹面师端详我二人。
那个纹面师啧啧称奇,感概我们之相似,就像是一对儿陶瓷小人。
澹台策一脸不屑,而我却在好奇陶瓷小人是什么。趁着中途休息,我抓住纹面师的袖子,小声问他陶瓷小人是做什么的。年轻的纹面师不知为什么面上红红的,大概是纹痣很紧张吧。他说下回给我带一对。可是他没有守诺。因为纹完面上的痣和身上剩余的三十四颗痣后,他就死了。采月和我说他下山了。
纹面师被处死的真相则是夜里澹台策伏在我耳朵上说的。他那时用手摩挲着我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问我是不是很难过。我忘了我如何回答的。但我记着他因我的回答很是恼怒。他冰冷的指尖从我领子里滑进去,点了点又一颗人为的痣,说这也是仿照他点的。我有挣扎,他却把我的两只手也箍在一块儿,和我说小臂上这颗也是仿照他点的。
他说我是他的替死棋子,是换太子的狸猫,上不得台面。他一会儿说我勾引纹面师,一会儿说纹面师是因为我死的。他问我为什么不连痣都生得和他一样,如果生得一样,纹面师便不会死。我听到这里狠狠地用嘴咬了他手臂一口。
那次,我们俩无声地在暗室里纠打了一夜。我把他身上弄青好多块地方,他差点儿让我的手脱臼。也
', ' ')('不知道澹台策怎么隐藏的,没人发现这件事。
我是要死了吧?要不然怎么会想起这么多的旧事,宛若在眼前。听闻人死时会有走马灯,我这走马灯怎么只有一幕?
不过呢,倘若我能死在桂子屏风上,也算一种死得其所。不过刘青闻会这样做实是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他不过是陪着穆小少爷一起讨伐我的,现在看来,他对澹台策的恨也半点不少。
澹台策,你究竟做了什么?
“小骗子。”
刘青闻在我以为自己要死时松了手。我的身体顺着屏风滑了下去。我听见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我看得见刘青闻带点蓝的白袍子逆着光,看得见他尖翘的鞋头。
他的靴子踩在我的心口,重重地碾了下去。
我闷哼几声,额角有点儿湿。一群疯子……真是一群疯子。为什么偏偏是我掺和在这群疯子里?有人命里是江湖侠客,有人命里是皇亲贵胄。有人命里是替死的棋子,活得连草都不如。
我忽然一下有点儿想开了,挤出一个笑,对着面前的疯子说:“你靠近些,我想起来了一些事。”
刘青闻信了。他收起脚,蹲下身子俯下来。
我咬住了他的耳朵,就像过去咬住澹台策一样。用力之大让我嘴里有了血腥味。刘青闻揪着我的头发,想把我扯开。我没放开牙齿。
倏忽我面上一阵热,生疼得很。原来是这人甩了我一巴掌。
我松了口,仰视抚着耳朵的长冠青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澹台策是谁,不要对我发疯。”
又在此时,有人轻叩门扉。
我侧头看去,轮廓看着竟像是穆小少爷。他怎么亲自来了?
穆沧明听不到回复,便走了进来。他对于我们这副样子十分吃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着右脸有些肿起来了,便开口让穆小少爷取些膏药来。
穆小少爷似乎被我唬住了,竟真从怀里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子递予我。随即又递给刘青闻一个疑惑的眼神,问他:“你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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