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孝年带着顾怀宣来到一家西餐馆子,点了几样招牌菜,然后把菜单子给顾怀宣让他点。顾怀宣也点了几样,西崽离开之后,他仔细地为自己挽起雪白僵硬的袖口,又抬手摸了摸头发。
沈孝年歪着头看画儿似的看他,眼神很欣赏,心情很愉悦。顾怀宣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表面淡然,实则心里有一点庆幸,幸好他一直是个注重仪表的人,晚间出门前也穿戴得一丝不苟,否则坐在这灯光明亮的大厅里,承受着对面男人比吊灯还要明亮的目光审视,他定要窘迫尴尬得无地自容了。
“贤弟今年多大了?”
“过年就满十八了。”
“哦,真是年轻,还在上学吗?”
“是的。”
“家里不是这边的吧?”
“嗯,家在保定。”
“哦,那来这边是?”
“走亲戚。”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沈孝年面对着顾怀宣快要笑出花,弄得顾怀宣有些局促,也想找些话题:“沈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开公司做买卖的。”
“那平时一定很忙吧。”
“唉,尽是瞎忙,今天跑一趟张家口,明天跑一趟苏杭,钱没挣回来几个,人却是累得够呛,这不前几日还染了风寒,在家躺了好些天,最近才好,所以上午你见到我时我会穿成那样,其实我平时都不那么穿,像个暴发户一样,毕竟我也是个爱好时髦的年轻人,我今年刚二十四,哈哈哈哈……”
顾怀宣一直都觉得沈孝年很有意思,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说一说话。现在他知道沈孝年肯定是高看自己一眼,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方的欢声笑语,同时发现沈孝年笑起来嘴巴会张成一个桃型,非常的可爱。
既然双方都对面前人这般满意,这顿晚餐就吃得十分欢乐祥和。
及至一顿饭毕,沈孝年意犹未尽,不是没吃饱,是觉得没品够面前的这个弟弟,于是他又热情洋溢地邀请顾怀宣去看戏。
顾怀宣担心回去晚了会碰上俞兴遥,就拒绝了。沈孝年退而求其次,提出在外面走一走。
今天天气较为和暖,晚间也无风,沈孝年让汽车夫把汽车先开去前面路口等着,自己跟顾怀宣并肩走在大街上,身后保镖不远不近地跟随。
顾怀宣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沈孝年压马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就感觉周围的人都在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其实路人也不是好奇,只是他们二人的穿戴奢华摩登,人又生得年轻漂亮,自然招人看。
沈孝年一路还在不停的说,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顾怀宣所住的公寓附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如直接将他送回家,于是二人又哐哐哐地猛走了一通,及至到了公寓楼下,沈孝年已经累的顺脖子流汗,额头鬓角都湿了。
顾怀宣看他累成这副模样,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他:“沈先生,你没事吧?”
沈孝年接过手帕擦了擦脑门:“没事,只是生病之后有些体虚,贤弟不要误会,我平时不这样,也不是总生病,我、我本人非常健康,咳咳……”
顾怀宣见他好像是呛了风,犹豫着伸手扶上他的后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沈孝年用手帕按在嘴角,朝他递去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顾怀宣受了这一笑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收回手道:“今天谢谢您的款待,我就上楼去了。”
“好,那我改日再来找你玩,到时候你可别拒绝我。”
顾怀宣听他提到下次,心中升起一股飘飘然的快乐情绪:“您下次可以先给我打电话,我怕我不在家让您白跑一趟,这里一楼有公用的电话机。”
沈孝年欣然答应,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只钢笔和一张折了四折的白纸,将电话号码写在了纸上,这才与顾怀宣告别。
顾怀宣上楼进屋,靠在门板上长出一口气,然后忽然笑了一下。今天白天到晚上的经历都好像一部奇幻小说,他伪装成别人去和一个自己惧怕的人约了一场会。那个人很喜欢自己,还许下了下一次出去的约定。这简直太奇妙,太有趣了。
随之他又有了烦恼,若是日后沈孝年认出自己了自己又该如何收场?他会不会很生气自己骗他?但是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看在这点上他应该不至于弄死自己吧?
隔壁有了响动,顾怀宣知道一定是俞兴遥回来了,便开门探头看了看,见的确是他便走了过去。
俞兴遥带着一身酒气与寒风,正站在屋内脱大衣,看见他后疲惫地笑了笑:“晚饭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嗯……楼下的鸡丝面。”
“怎么不去馆子里吃点好的?”
“懒得去了,我也不饿。”
俞兴遥点了点头,不再对晚饭发表评论,径自走去卫生间洗漱。
等到晚间兄弟二人都将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又聚到一起聊起了天。
顾怀
', ' ')('宣与俞兴遥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感情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开始是崇拜对方,后来明确性向后就变成了喜欢迷恋,再后来经历了沈孝年这件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迷恋俞兴遥了,不是说俞兴遥不好,只是俞兴遥的性格直白坦率,有时候还会犯倔,自己跟他在一起即使有暧昧旖旎的场合,最后也都会转化成兄友弟恭。所以他不确定俞兴遥对他是怎么个意思,到底只是对弟弟的怜爱,还是有别的情爱心思。
而且他越来越觉得,他比较喜欢沈孝年那种个性的人,温柔的时候可以很温柔,又不缺乏强硬的手腕,谈吐风趣,有时候甚至有些可爱。
想到沈孝年,顾怀宣忍不住开口问:“表哥,你以后要是在这里长住了,是不是会经常碰到那个沈孝年?”
俞兴遥听他忽然提起沈孝年,愣了一下,随即道:“可能吧,他如果知道我在天津,保不齐会主动上门,不过无所谓了,我现在没有心思理他。”
顾怀宣听他说的如此随意,又继续发问:“你真的不打算跟他和好吗?毕竟他也是和你们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的情谊呢。”
俞兴遥沉默了一阵:“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顾怀宣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了几分估摸。
……
一个晴朗的午后,沈孝年在茶馆的包间里约见了曾四爷。曾四爷今年四十多岁,是个平头正脸的汉子,跟沈孝年见面寒暄几句后他进入正题。
“沈老板的事情我已经跟金爷通过电报了,他的意思是只要您需要,我们会尽可能地为您提供人手。”
沈孝年听了大喜:“哎哟,那我真是太感谢金爷了,毕竟人人都知道金爷跟程家大爷已经停战好多年了。”
金树仁早年间跟程长生有过节,是程光远出面摆平的,之后又让二人立誓不准在租界里发生冲突,所以金树仁的手下和程长生的手下互相见了面都是绕道走。如今金树仁肯向沈孝年提供帮助真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曾四爷淡笑道:“您不必谢,金爷心里都有数,沈少爷是程老爷子的干儿子,却一直淡泊名利不争不抢,金爷私底下对您一直是赞声不绝。”
沈孝年连连摇头:“别别,什么干儿子不干儿子的,这话说出去大家都笑我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让程家大爷听见了更要恨我。”
“程长生那个人嫉妒之心极强,恨不得兄弟姐妹都死光了他才高兴,沈少爷别怪我说话难听,如今程家内斗厉害他分不出精力管你们,否则老爷子留给你们的那几家铺子他肯定是要抢回去的。”
沈孝年知道程光远在外面有几个干儿子干闺女什么的,也留给他们一些财产,但他一直低调行事,自认为不会成为程长生枪下那只出头鸟,可今日听了曾四爷的一番话,他猛然醒悟,发现自己的处境竟然是非常的危险。
他越想头上汗越多,连忙喝茶掩饰:“那四爷有没有好的办法呢,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也不可能为了躲着他总不出门啊。”
曾四爷一手拿烟,一手端杯,先吸了一口烟,然后又呷了一口茶水,略略思索了一下道:“程长生虽然可恨,程家其他儿女倒是能比他强一些,程二爷就不说了,是个书呆子,现在在国外读什么博士;程三小姐可是个厉害人物,现在已经有不少被程长生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都投靠了她,如果沈少爷愿意,不妨也去试试。”
沈孝年听完,自知是遇上了麻烦事,愁肠百转,连茶也喝不进去了。
年关将至,商人们都开始清点存货,准备过年。沈孝年起初因为恐惧,在家猫了好几日,后来虽然出了门但成车成车地拉着保镖,弄得旁人还以为他公司经济出现了危机,这是要防债主子追杀。再后来几日都是风平浪静,陈熹延那边也无人骚扰,他便又渐渐松弛下来,认为程长生就算再霸道也不可能当街砍了自己,自己的日子还得接着过,于是这天就带着一车保镖去了趟公司。
会计跟他报账,他发现了几处问题,便让小张去把宋启同叫过来。结果小张告诉他宋经理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这大大出乎了沈孝年的意料,没想到这个宋启同刚有些进步就又退回去了,不禁有些生气。
忙完公司的活,已经到了下午,他又带着人去往宋启同的家。
宋启同没在家,他家里现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大房子,以及一个枯瘦的老仆人。那老仆人跟了宋家许多年,如今宋家老爷太太全没了,他看少爷一个人可怜,自愿不要工钱在这里伺候宋启同。
老仆人穿着厚棉袄、淌着青鼻涕告诉沈孝年,少爷出门去了,让他在客厅坐一会儿。
沈孝年在客厅里只待了五分钟,手脚就都冻得冰凉,大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地打。他的心里十分不解,自己每个月给宋启同开那么些工资,不至于让他连煤球都买不起啊。
哆哆嗦嗦地喝光一壶热茶后,他终于把宋启同等回来了。然而宋启同见到沈孝年后又惊又呆。
沈孝年用手帕擦了擦鼻子,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这几天怎么没去公司
', ' ')('?”
宋启同支吾着走过来,只说有点要紧的事儿,没来得及和他请假。
沈孝年站起身向他走进几步,发现他脸上有几道青紫瘀伤,不禁皱眉:“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没、没有,是我自己摔的。”
沈孝年冷笑一声,薅住他的领带将人扯到自己面前。他现在对这位学长哥哥是一点也尊敬不起来,捏住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嚯,这大嘴巴子扇的,不要钱吗?”
宋启同难堪地低下头。
在沈孝年的逼问下,宋启同终于一五一十地道出真相。原来这老兄之前跟沈孝年借了一笔款子去还债,确实是收手了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前一阵又有几个旧牌友,花言巧语地串掇他去赌。他这个人也是没什么自制力,几杯酒下肚就又跟着人家走了。结果这次输的比上回还惨,他拿不出钱,被人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他自觉无言面对老板,又被催债催得紧,就没去上班。
沈孝年听完差点气死,揪住他的领带左摇右晃,也想给他来几个嘴巴子。
宋启同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被他这般不分轻重地来回推搡,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扑上去抱住了沈孝年的腰,边哭边道:“孝年,你帮帮我吧,他们说我再不还钱就要把房子收走了,房子是父母留给我的,我不能给他们啊,呜呜呜……”
沈孝年被他扑得站立不稳,呲牙咧嘴地从他怀抱中抽出一条胳膊,朝他后脖颈上就是一巴掌:“你个没骨气的东西,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起来!别抱着我!”
宋启同呜呜咽咽不肯松手,还将面孔贴在他崭新的羊毛坎肩上蹭。
沈孝年气得无法,扯住他的耳朵用力向外拧:“再不起来把你耳朵拧下来下酒吃!”
宋启同惨叫一声,声音立时从呜呜呜变成了嗷嗷嗷。
五分钟后,二人在沙发上坐下,一个嫌弃地用手帕擦拭胸前污渍,一个低头边哽咽边擦眼镜。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