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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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铭推门前捏了捏林禾鹊肩头,“放松。”声音很轻,维持在林禾鹊刚好能听见的程度,他差点以为是错觉。

如同从疤痕下新生的血肉乍然接触陌生体温,使人赧然的麻痒。乔铭偶尔的敏锐让林禾鹊那瞬间不知所措。疑问与反问都苍白无力,四两机巧拨不出千斤真心。逃离的冲动和就此陷落的欲念分不出孰轻孰重。

你发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

冗杂的话头纷纷涌上又尽皆落下,林禾鹊最终未发一语,用了些力道回握乔铭的手。

祠堂的门被推开,四人依次迈过同大门一样厚重的门槛。

地面和供桌一般干净无尘。供桌上,香炉中的香灰堆成高高一摞,长短不一的檀香像横七竖八的尸体。祭品旁的烛火随着进入的气流晃动一下,继续静穆地燃烧。墙壁固着的矮小人影动了动,与闯入者的影子交织重叠。

乔铭合上门。两个孩子雏鸟归巢般投入母亲怀中,稚嫩的啜泣声响起,在封闭的空间荡出回声,与先祖的灵牌两两相映。

周亭从稻草垛上起身,安抚她受惊的稚子。林禾鹊心中合计前因后果,对周亭颇有点不满,但沉默着没有打扰。乔铭抚了抚林禾鹊垂在背后的长发。他们出门匆忙,林禾鹊只用发带简单挽了耳侧的发在脑后。

周亭拉着孩子走到二人近前,道谢:“麻烦你们照顾他们了。”

“确实挺麻烦。”林禾鹊小声咕哝。

乔铭笑笑道:“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周姐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林禾鹊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问道。迟则生变,他要弄清原委,也不想被村中其他人发现他们涉入族内事务。

周亭抱歉一笑:“我也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我没想到他们会在祭祖时突然发难。”

“真应了那句庙小妖风大。”林禾鹊冷笑,连珠炮似地问,“那些人想做什么?夺权?你之前怎么得罪了他们?”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得不太正常,又找补说,“抱歉,我不是责备您。”

周亭目光柔和地看着林禾鹊,温声道:“我明白,你是在替我说话。”

林禾鹊忸怩道:“算不上吧。您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猜得不错,其实村里无外乎那点子事儿。我这小叔子心思不正,也早看我不顺眼了。暗中纠集几个村里的混子,在列祖列宗面前给我罗列罪状呢。”

乔铭道:“其他人没有阻止他们的么?”他问得委婉,但周亭替亡夫作主也有好几个年头,不可能没有支持者。

“也是我疏忽,以为他们不会选在此时。”周亭叹了口气,“山中资源匮乏,我们没注意,矿道挖在了另个村的地界上。他们人多势众,想借机趁火打劫。还要我女儿去给那边族长的儿子,一个瘸子做媳妇!”

“想让您女儿去交换资源,可他们也没理由让您就此让出族长之位?”

“他们当然不只用这个理由。”周亭理了理小女儿额前软发,一时沉默。

乔铭迟疑道:“我听到您女儿说,他们爹之所以去世,与您有些关系……”

“是你杀了他。”林禾鹊打断乔铭的话。

“没错。”周亭拿下放在孩子头上的手。

乔铭愕然看一眼周亭,又看一眼林禾鹊,似乎不理解如此惊世骇俗的对话何以平静如寒暄。林禾鹊手心冰凉滑腻,乔铭握着,像攥了一块正融化的冰。

林禾鹊紧接着说:“我不是故意套话。”他停顿数刻,缓缓道,“我的母亲……也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他说出来的词语像带着凶险万分的煞气,顺着咽喉逸出,割出痛快的伤口。

周亭亦是诧异,几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别误会,我无意指责,无论是谁。我不恨她……是父亲先背叛了她。”林禾鹊带着极浅的笑意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说了不怪她,为什么她还是要离开。周姐,如果我们并未如愿赶来,你也准备抛掉他们吧?虽然是为了他们好——让我猜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请求我们带他们走?”

乔铭过早成为孤儿,父子亲情全由师门中的长辈给予。他难以想象林禾鹊的心情。林禾鹊面容平静、声调沉稳,像在谈论道听途说的传闻。

但乔铭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祈求安慰。

关于怎么安慰一个孩子,乔铭比林禾鹊熟练得多:陪伴他、给他甜味的食物、把他的注意引向浅薄但有趣的活动。成年人的隐秘创口却是无法被这些把戏解决的。

而此时也没法吻他。乔铭想了想,默念起华阳心法,一只手悄悄抵在林禾鹊后心,散出暖洋洋的真气。

他紧缩着、紊乱跳动着的心脏蓦然被裹上一股暖流,林禾鹊怔了怔,欲阻止乔铭奢侈浪费的行径,却听得周亭说道:“带他们出去,至少让他们的命,能够自己做主。”

“或许你们曾经也苦过,但总归都是幸运的。”周亭望着他们感慨道,话音中并无怨怼,从容地陈述,“我们世世代代,不曾走出过这山,除了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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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自家那块地别无谋生之法,亦无自保之术。你们看我偶尔说话也有点文化吧?在进山之前,我也与学堂先生认过几个字的。后来嫁鸡随鸡,跟了我那冤家。他开始对我也不错,可惜世道不好。”周亭又叹一口气,“村里接连被征过几次徭役,又遭了土匪。真是人命贱,鸡命贵。”周亭笑了一声,“我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家里实实在在宠过的。受不了他因为丢了几只鸡就给我打个半死。我就趁他半夜睡着的时候,用咸菜缸里压咸菜的那块石头,砸了他的脑袋。他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儿,他却不想想那石头又沉又硬,我是怎么搬来垒牲畜的圏,又怎么去腌菜腌肉的?我砸了他两下,他的头就像西瓜一样破了。我就想,石头比拳头有用多了,后来才有了入山挖矿的主意我说他上山挖野菜找不到人了,大家也都信了。那时候村里天天都有人失踪,饭都吃不上,更没人怀疑……”

周亭描述她如何瞒天过海、处理亡夫的尸体,如何在怀有身孕时带着村里剩下的人寻求新的生路。她低沉沙哑的字句填满整个祠堂。林禾鹊垂眸认真地听她倒出积压多年的苦辛与汗水,如同聆听忏悔。

“对不住,我好像又唠叨太多了……我不后悔弄死他,也不后悔把两个娃娃生出来。”周亭沉在回忆里,颠三倒四地说,“但是小林,我也只能做到这儿了。你们江湖人,打打杀杀见得多了,也会执于生离死别么?”

乔铭不禁抢白道:“朝夕相伴的亲人怎能与无名之辈相较?”

周亭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都是了无牵挂的那种江湖游侠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林禾鹊道,“我……没什么执念。”

“我没法揣测你母亲的想法。她选择了她的路,你走好你的路便是了。”周亭道,指了指林禾鹊的凸起的腹,“未来有什么变故,你也不必太顾虑它。听没听过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你们都身怀绝技,还是不要滥杀无辜,损阴德。”

乔铭和林禾鹊都无言以对,只得点点头。

周亭向身后望了望,供桌上的红烛快烧尽了。她将流到桌面的烛泪清理干净,重新点上几只蜡烛。

“老婆子请求你们,带他们走吧。我家屋后有头小驴,你们可以骑上。等鸡叫了,就不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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