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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一队宫里来的禁卫守在驿馆门口,窄袖卧刀,让这小国驿馆不敢开门,更不敢派人出去问询。

消息传到里面,安远在外间听见通报,让众人守住释静竹所在,转身对着眼前一道门,是父亲在里间睡得稳,他不能慌张冒失,犹豫起敲不敲门。

是冲着高僧来的,还是冲着他们?天泉堡为疏林镇所忌惮,只是局势复杂,不方便兴起内斗,让外人渔利罢了;如今堡主掩藏身份来到邑阳,若是被识破……

“别在外头愣着,进来帮忙。”卢薪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一点慵懒困意,似乎是比安远醒得更早,为的是馆外这一群不速之客。

堡主这是要兴战事的劲头,少堡主自然帮忙——进去就看父亲穿了套里外三四层的汉家服装,宽袍大袖沉稳端庄,坐在镜前细看左右异处。卢薪刚搁下梳篦,发须齐整,起手扶冠细调,那小臂手肘都露出来了,匀称的一片肉色。

“过来看看。”轻声命令时那双唇似乎都没有动弹,仅有下巴轻颤。安远过去了不知看什么,只能站在人身后,盯着镜中眉眼。

“看看后面。”卢薪知道他愣着毫无头绪,指点道,“衣领,衣角,衣带,你能看到什么的,就看什么。”

他能看到一位俊美男子,如同传说中临世的神仙,在厅堂中静默着待人观赏,又待人靠近……

“看见什么了?”房间里只有这一面镜,没人伺候,卢薪无法检查身后,只得叫来帮手,“可有异状?”

安远一双眼贪婪得很,冬日衣厚,可父亲背后肩胛总能支起柔润的起伏。他被父亲问了那么多遍,却还是不知该看什么,他只知道,什么都看:“……好看。”

卢薪笑了,内敛的笑容不易让人觉察是气得发笑。他抬眼一瞥就是安远依旧前后游走的目光,无奈开口:“你还是到外面,好言好语请教,是哪位贵人请的,请的是谁。”

虽然他想以释静竹震动国都,但没想到第一轮拜帖递了,首先震动的,就是皇宫。

来得太快,不过他顶得住。卢薪又看了鬓发无恙,忽然发现,儿子还在屋里紧盯着镜子,终于拉下脸皱起眉飞过去一道眼神:“快去!”

那点小心思一个劲儿憋在口中,可是入不了堡主心的。

传话回来,是皇帝。

贺罗信的名义。在前厅踱步,卢薪想起计利沐之前打听的说法,贺罗信虽在位上,但身体虚弱,难以主持大局——如今还能如此消息灵通,更是出面召见旧识吗?

还是说,请去高僧就为了这病弱之体,要在此时听讲佛经,寻求日后通往佛国之路?

“说是请释静竹‘一行’入宫,”安远见过的戍边镇兵都没有禁军的气势,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办事之人,一个个都好大架子,“父亲,我也能去吗?”

是“能”去,不是“要”去……卢薪停下脚步,正立于安远身畔,问道:“你想去?”

青年连忙摆手,指着他一身装扮道:“我不想,也做不到父亲这般态貌,上不得台面。”

很好。卢薪不愿这孩子同去宫中,而自己嘛,前面没铺设好高僧与他的密切联系,眼下若单独放释静竹入宫可不行。

以身涉险,才有重利。“安远你不必去,”他理了理衣襟,打算邀释静竹同行,“带人暂离驿馆,去市集问问,采买我写的那些东西,准备带回天泉堡。”

安远刚想拦住他说些什么,被他一指挡在唇上,眼里有深意。

“安远,我需要皇宫外面,有人接应。”

龙潭虎穴,硬闯时须有后援。

那么内应呢?卢薪来邑阳一路上都在想,贺罗信家里这一位流亡二十载同行的监国太子,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因没有子嗣,贺罗信在外认了身边优秀的孩童少年养大,或许能解释计利沐回程遇见的皇后与皇权之分歧;可如果是贺罗信的亲子……不会,世上应该没有这样一人了。

闻荣。在来路上他听过无数遍这个名字,贺罗闻荣,执掌大权的年轻人,不论究竟是什么身份,这都是将在贺罗信之后登临高位的那一位,也将是卢薪随禁卫入宫之后,首先见到的那一位。

东侧万岁门直入,有一园景,遍布山水花树;再向内便是一片屋房,屋顶高耸屋檐低,檐下廊宽,铺张间总算显出些皇室风范。早听说贺罗氏入主中原四十年,至今仍旧喜欢过去在草原上的生活,有些贵人在家院砖屋之间专设大帐作为平时休憩的主屋,不知在皇宫里,是否有机会一睹呢?

不过玩笑。皇室之中早有汉族血统,宫室兴建布局多仿前朝旧制,只有这不设楼阁、平铺大殿的形式有些异族气息。这一组宫殿高低稍有错落,远看殿后有长廊步道相连,颇有些皇室天威,恐怕正是帝王住所;禁卫领到的是居东一座,名曰含章殿,尚不知是何功用。卢薪与僧人们刚停步,内室走出一位凤目玉面的年轻人,穿着与禁卫胡装不同,从头到脚都是汉人模样。

“殿下!”一队人都单膝而跪,只留了宾客不知情况。佛家子能在此免礼,卢薪不同,施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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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撩起衣袍,跟着行礼,直道“太子殿下”。

他觉得这贺罗闻荣全然像个汉人,便将作揖的方式,都改为汉制,立即能在一群人中凸显出来,引得太子注视。

不知是那高位之上的目光作祟,还是另有原因,卢薪跪得稳,但心跳得厉害,直扯着嗓子干渴,凭空吞咽了更多的声音。

那贺罗闻荣,长相是监国太子就该是的样貌,可又与世间所料全不同,好像是个南人,坐镇了北方。

卢薪心头涌动许多面孔许多故事,可等他能抬起头来直视太子时,那些思绪又烟消云散了,只剩下那一张俊颜儒雅,眼神中又似乎历经沧桑。

闻荣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笑弯了双眼,可那唇角的弧度分明是体面与假装。

“父皇脾气不好,只想见大师一人叙旧,还请两位师父跟去之后,在廊下等候。”青年躬身尽礼,亲自指引了僧人们往帝君寝殿去的路途;他又回身对着卢薪,礼貌周到,“智容先生,请在此地稍坐。”

“智容”是字,西域几乎无人知晓,如今到了国都,卢薪自称“智容先生”,行事要方便些。驿馆里的人都用这个称呼,他不以为意,可眼前监国太子也唤,便显着莫名亲切了。贺罗信要与释静竹私下见面,可闻荣还在含章殿,招呼了卢薪又陪坐一旁,安排了茶与小点,光是那香气,就能唤起堡主的思乡之情。

茶来自南方,点心是西域进贡,两样都衬着他的身份,仿佛有人暗中,巧思独具。

卢薪抬眼看向闻荣,一身素淡服色,只在内里细处装点,跟那在外的简朴之名相符。太子全意在他身上,发现了,颔首说道:“比不上先生家乡风味,粗陋不堪,还请先生见谅。”

这太客气,又太尊敬了。贺罗氏应当对着释静竹如此,他不过是陪同大师的小小堡主,即便是被识破身份,也不该由监国太子对等侍奉。

既已如此,那卢薪不卑不亢,座上长揖,端起茶抿去一口,垂着眼夸道:“殿下好眼光。”

他相信,这是闻荣亲自选的。他只是不懂,闻荣为他如此设想的理由。

听见他的肯定,太子脸上的笑容真切多了。记得贺罗信是在蜀地潜居二十年的,青年在那边生活这么久,确实了解不少汉人习惯。但是卢薪就是觉得怪异,贺罗闻荣摆明了不与他初见寒暄,而如多年老友频繁重聚一般,跨过年纪与地位的差距,说什么都语调亲近。

“今天是我贸然行事,让先生与同行受惊了。”喝了茶,就是听得进,太子没有直言,但里外互通消息是他所为;好像这邑阳街头的每一件事,都掌握在监国太子手中似的,暗中勾连不得。

茶点是闻荣安排的,会面也是闻荣安排的,那卢薪在此与人对坐,依然是他安排好了——光看青年微微前倾的姿态,就如同是怀着少说一夜的期盼之情。

“高僧归京事,我等尚不明如何报知陛下,殿下伸出援手,实在是,感激不尽。”不管他心里有多少忿恨,太子所为,就是等着他赞赏的;这便有趣多了,天泉堡主看过了太多年轻的好意,眼前这一桩别具一格,更是从高不可攀的云霄降临,真假都惹人倾慕。

这是监国太子,贺罗信流亡后带回来的独子,一个看似正统却又不知来历的青年,恭谦得总像个不成器的后生,等着卢薪指点提携。

相比释静竹,闻荣更重视这位智容先生,实在是让人诧异,表面定要维护了受宠若惊。

年轻人看他虽然庄重但露出点疑惑的模样,很是满意,抬手示意尝尝点心,等卢薪挡袖伸手,突然说道:“其实我与先生见过一面。”

那袖口之外的手指停下,不碰点心也不碰茶杯,不着痕迹地收回膝上。

闻荣难得不再直视他,垂脸低笑,压低下巴只抬眼睛,为他的疑虑解释道:“是我唐突,先生当时应当没有看见我。”

那张面孔再回原位时,神情仁和恭敬,又遮不住精光与英气,让卢薪觉得似乎陌生,却又有些熟悉了。

“回京路上,经过天泉堡,我就远远见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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