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却朝他颔首,态度温和,举止风雅,宽袖被夜风吹得鼓起,身姿如风中孤松,愈显苍劲。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左司直郎望着瑶林琼树般的朱瑄,失神了片刻,笑着道“才刚看见赵王殿下赵王殿下行色匆匆”
朱瑄面色如常,双眸中氤氲着浅浅青气,微笑着说“孤找了些书给他看。”
左司直郎会意,太子给赵王找的书一定是臣戒录、逆臣录、忠义录、训诸藩志戒录之类的告诫宗室子弟的书,难怪赵王殿下的脸色那么难看。看来是他多疑了,皇太子何等高雅温文,不可能明目张胆对赵王不利。
他停下步子,目送朱瑄走远。
朱瑄回头,夜色里脸庞苍白,似有几分憔悴,瞥一眼左司直郎身后,指指一个小内官,“送杨司职郎出宫。”
小内官迟疑了一下,恭敬应喏。
左司直郎诧异地看一眼朱瑄,朱瑄没有看他,转身走远,背影慢慢融入无边夜色中。
小内官提着灯送左司直郎出宫,直把他送到宫门口,还叫了两名铺军为他执灯。
左司直郎回到家中,脱了官袍,拿了本书坐在灯前看,思绪却早已飞远。
宫中主殿都是灯烛照明,其余宫门、偏殿不设灯。每逢早朝或深夜,权高位重的大臣自有宫人殷勤伺候,为他们掌灯,其余官阶低微的人没有宫人执灯引路,黑灯瞎火的,只能摸黑进宫、摸黑出宫返家皇太子刚才见他无人相送,才会打发小内官提灯送他。
是无心之举还是收买人心
烛火微微一颤。
左司直郎眼前浮现出皇太子在文华殿上课的情景,太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不论讲读官问什么,太子都能对答如流,文臣希望他专攻儒学,但太子并不满足于此,诸子百家,他皆有涉猎,民间稼穑之事,太子亦知之甚详,连市井米价多少、菜价几何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讲读官夸太子风姿出众,乃社稷之福,并不是虚言 幽禁中长大的太子,如山上孤松,忍辱负重,凌寒挺立迟早有一日,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
啪的一声,蜡烛燃尽,烛台前缕缕青烟萦绕盘旋。
左司直郎心口怦怦直跳。
嘉平帝召见司礼监太监,命他们拟一道旨意。
罗云瑾正好当值,一身织金云肩曳撒,手执朱笔,站在龙案前,脊背挺直,等着嘉平帝示下。
嘉平帝犹豫了一会儿,摆了摆手,“罢了,拟旨吧。”
罗云瑾诗书满腹,下笔有神,很快草拟了诏书。
嘉平帝草草看过一遍,点了点头。
罗云瑾告退出来,文书房内官迎上前,问“统领可是晋府宁化王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罗云瑾面色冷凝。
内官小声说“这事宫里已经传遍了薛娘娘、沈选侍哭得泪人一样,又不敢让老娘娘看见,六宫议论纷纷。”
罗云瑾语气淡漠“这事不是我们操心的,告诉文书房的人,别掺和进去。”
内官忙道“小的明白,多谢统领提点。”
几人出了东暖阁,一个挺拔高挑的缇骑快步走到罗云瑾身前,抱拳道“统领,今天赵王去了一趟东宫听说是被东宫的人强行请过去的。”
罗云瑾嗯一声。
正说着话,一名穿绿袍的年轻官员迎面走来,看到他们一行人,皱了皱眉头,和他们擦肩而过。
小内官回头看年轻官员,道“这人好像是东宫的洗马”
缇骑好奇“他来乾清宫做什么”
罗云瑾站在阶前,远眺东宫的方向,“连你都知道赵王今天去了一趟东宫,圣上必定也知道”
洗马是朱瑄派来的,他做事滴水不漏,既然敢当众“请”走赵王,放任消息流传出来,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虽然不知道洗马会以怎样的说辞让嘉平帝信服,但赵王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就算日后赵王想反咬朱瑄,嘉平帝只会当他是栽赃陷害。
宫墙深长幽邃,楼台殿宇矗立在黯淡星光之中,瑟瑟夜风呼啸着卷过重重宫门,似狼哭鬼嚎。
夜色下的东宫看起来如此遥远守卫森严,宛如铜墙铁壁那天偶尔撞见她,她看起来好像胖了点,面颊红润,气色很好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隐隐有笑涡 罗云瑾收回视线。
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如朱瑄的地方只有一点朱瑄是皇子,而他只是个身有残缺、地位卑贱的阉人。朱瑄能给她的,他此生永远无法做到。但是论学识,论修养,论相貌他哪一点都不输朱瑄。少年时的朱瑄瘦弱不堪,还是个小结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缠绵病榻,他若是个正常人,朱瑄一点胜算都没有。
六年多了,朱瑄居然没有杀他。
东宫冷眼看他崛起,冷眼看他从文书房进入司礼监,冷眼看他成为嘉平帝倚重的心腹,始终冷静自持,没有下手加害他。
罗云瑾不明白朱瑄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再次见到这个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的金兰直到看到金兰站在曲廊里伸手摘荷花,顾盼生姿,丽若朝霞,一双盈盈秋水,笑容璀璨日光笼在她脸上身上,她是那么快乐任谁让她瞧上一眼,都会觉得心头敞亮,不由自主想跟着她一起微笑 罗云瑾忽然有点懂朱瑄了。
他笑了笑。
他居然也会有敬佩朱瑄的一天。
东宫。
台矶前风声飒飒,夜色深沉,宫人手里提着的羊角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檐角悬铃在风中剧烈抖动,铃音呜咽。
朱瑄拾级而上,走到殿门前时,忽然掩唇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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