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给我吃面。”阿南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但语气短促而凝重,不容置疑,“一根都不许剩。”
萍娘忙说:“妹子,别勉强小兄弟了,我、我再……”
“阿姐你别管,这是我们的事。”阿南拍拍怀中那张卖身契,盯着朱聿恒,“愿赌服输,你自己亲手签下的字据,还字迹未干呢,这么快,就不听话了?”
他抿唇迟疑了片刻,终于抄起桌上的筷子,夹起面条,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缺油少盐的面条,他几乎没怎么嚼就吞下了,那姿态居然也很文雅,没发出一点声音,一看就是从小注意保持良好仪态的,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囡囡在旁边偷看着他,怯怯地说:“哥哥,鸡蛋也很好吃哦。”
“鸡蛋不给他吃。”阿南抄起筷子到朱聿恒碗里,把荷包蛋夹到了囡囡的碗中,说,“给你吃,你正长身体呢。”
朱聿恒瞪了她一眼,阿南毫不示弱,一抬下巴:“汤。”
他咬牙埋下头,忍辱负重,一口一口喝干了碗中汤。
正在此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干瘦的男人探头进来,一看屋内有生人在,顿时愣住了。
萍娘一把搂住囡囡,愤恨地看着男人:“你……你还有脸回来!你再敢动一下囡囡,我就……我就和你拼命!”
那男人点头哈腰进来,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痛悔:“阿萍,我那不也是没办法么?不签那卖身契,他们就要砍我一双手啊!”
囡囡紧紧抱着母亲,怯怯看着自己父亲。而萍娘死死抱着女儿,狠狠瞪着他。
阿南正想着是不是帮萍娘把这人打出去,和他恩断义绝时,那男人已经赶上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萍娘的面前,将她和女儿一起紧紧抱在怀里,痛哭流涕道:“阿萍,我错了!我不该想着风头好赢几把大的,以后让你们娘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连连抽自己嘴巴,啪啪有声。
囡囡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大哭起来。
萍娘把囡囡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别过头去不看他:“娄万,我天亮就带囡囡回娘家去,以后你自己过日子吧!”
娄万死死揪着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说什么胡话?囡囡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次真被吓到了,以后再也不赌了!再赌……再赌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给剁了!”
萍娘捂住脸,偏过头去,竭力压抑自己的呜咽。
娄万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们一起撑船运货,我下苦力赚钱,把囡囡养大,把屋子赎回来,我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见父亲痛哭流涕,囡囡赶紧从萍娘的怀中伸出手,用小手帮他擦眼泪:“爹,囡囡守船舱做饭,让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饭吃,能安心在船舱里睡觉。”
男人连连点头,又抓着萍娘的手,哀求地看着她。
“娘,以后阿爹不去赌钱了,我们就能回家了,种丝瓜,养小鸡,每天都有鸡蛋吃,不用向别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们连在一起,天真道,“以后我还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赚钱,给囡囡买糖吃,以后还要风风光光给囡囡备一百担嫁妆!”
“还一百担,能有十担八担就不容易了……”萍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哽咽。
见她终于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拉着她道:“阿萍,我刚都听说了,这位姑娘就是在赌坊赢了鬼八叉,把囡囡赎回来的女英雄吧?来,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
阿南差点被女英雄逗笑了,赶紧起身扶他们,说:“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赌无赢家,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以后别搞那种走邪路的活计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连连点头应着,又堆起谄媚的笑问阿南,“姑娘,听说杭州城谁也赌不过鬼八叉,您怎么这么厉害啊?”
“赌坊都做手脚的,你这种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说着,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讨好地朝大家陪笑。
眼看着一家人重新团圆,阿南也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可回头一看,身后的朱聿恒却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一点都没被这重归于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么了,浪子回头不好吗?”告别了这一家人后,阿南带着朱聿恒走出巷子,问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没见过哪个赌棍,能戒掉赌瘾的。”
“我说宋提督,你年纪轻轻的,凡事多向好处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举高了手中灯笼:“走吧。”
暖融融的灯光下,街道两旁的虫鸣声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谧的夜中。
“对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啊?”落后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灯光中也不再那么低沉,轻快地开了口,“我不能在外面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么样?阿纪呢?”
朱聿恒皱起了眉,这些会让别人联想到宋言纪的名字,他显然觉得不怎么样。
“你可以叫我阿琰。”他垂眼看着手中暖橘色的灯笼,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这名字不错,和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带着朱聿恒回到大杂院,阿南推开了她临时租赁的那间房。
屋子倒有两个小隔间,可陈设简陋。连通院子的外间更是连张床都没有,只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住里面,你住外边。”折腾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里面走。
朱聿恒环视着空落落的外间,问:“我睡哪儿?”
阿南抬脚踩踩青砖地:“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能过夜?自己打个地铺。”
朱聿恒倒是很想问她,地铺的“铺”在哪里,而她已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说:“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灯,微晃的光给朱聿恒颀长挺拔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恍惚:“你要我……烧洗澡水?”
“怎么了?说好的一年内为奴为婢供我驱驰,烧个洗澡水不是分内事?”她回身在屋内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随手拉开旁边抽屉,取出一柄小钳子弯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圆环,口中催促:“快点,我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