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死之后,仿佛一切东西都变得多余且遥远。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小时候看赵本山的某个小品,那里面有四句台词他一直记到现在,“人好比盆中鲜花,生活就是一团乱麻,房子修得再好也就是个临时住所,这个小盒才是你永远的家。”
在家里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彭影最终不得不打起精神,操持麻贤希的后事。他拿到了麻贤希的尸检报告和两份遗书,办好死亡证明,收拾他的遗物,随后辗转着通知了麻贤希的父母。只有家属才能够为死者注销户口,他也由此第一次见到了麻贤希的双亲。
麻贤希来自吴越,原生家庭的条件也并不殷实。他是家中的独子,两位老人都不知道他在他乡所作的职业,麻贤希从来都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每隔几个月还会给远在家乡的父母打钱。他们只知道孩子患上了抑郁症,却不知道他的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麻贤希的父亲曾是一位警察,母亲就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属于所谓的“半边户”。他的父母赶来时母亲一直在哭泣,而父亲则一脸凝重,一言不发。两位老人风尘仆仆赶来,作为麻贤希生前唯一好友的彭影提出想让两位老人暂时住在他家的想法,却被两位老人回绝了。
注销户口需要回户籍所在地办理。麻贤希的户籍还在老家,他的父亲带着死亡证明和尸检报告回家乡为儿子办户籍注销手续;他的母亲留在新京,因为不愿意住进彭影的家,彭影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她,特意在离家不远的酒店开了一间房间,但每次他去探望麻贤希的母亲时总会发现他母亲那双一直红肿的眼睛。
彭影也很想要哭,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哭。作为麻贤希唯一的好友,他至少要坚强地把麻贤希的后事操持好,因为在新京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城市,两位孤独的老人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了。
注销户籍之后,一切都变得十分的顺利。麻贤希的遗体在被冰冻了一周后从太平间里被拉了出来,运往了殡仪馆。破碎的尸体需要整容化妆,让他能够更加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他想,他和麻贤希的父母都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他还是婴儿的样子,他牙牙学语的样子,他读小学考了高分开心的样子,他上了重点高中却没考上心仪的大学失落的样子,他承诺自己会赚到很多钱孝敬父母的样子;因为没钱交房租只抽烟不吃饭的样子,重度失眠挂着黑眼圈的样子,工作时服用禁药的样子,喝酒的样子,强颜欢笑的样子,疲惫到接近崩溃的样子,因为抑郁证而痛苦的样子……他们见过他很多的样子,唯独没有见过他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用破碎且扭曲的身体迎接他们看最后一面的样子。
彭影哭得很厉害,麻贤希的母亲泪流满面,他的父亲站在一边,眼眶也湿润了。他们想要摸摸麻贤希的身体,可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并且非常慌张地查看眼泪有没有掉在尸体上。触摸死人是不吉利的事情,活人的东西要是被死人带走,更是要折寿的事情。匆匆的最后一面告别遗体后,麻贤希的尸体被送进了火化炉。
彭影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了两包烟,火化尸体需要两小时,他就在马路牙子上吹着冷风静静坐了两小时,吹得浑身冰冷发抖。等到了时间,他进去了,麻贤希的火化炉拉出来,里面已经没有了麻贤希,只有一堆死白的灰。
他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在看到那堆骨灰的时候就跌倒在了地上,麻贤希的母亲又再次哭晕了过去。倒是麻贤希的父亲,这个一向冷硬且不善言谈的男人,冷静地看着骨灰被倒入骨灰坛,他养育了二十五年的儿子肉体化成灰雾,像是二十五年前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静静地被他抱在手里。
“丢人啊……真的是丢人啊……他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做这个……丢人啊……”一说到此,麻贤希的父亲很快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可毕竟是我自己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啊……爸爸怎么忍心怪你啊……”
三个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彭影觉得这是他哭得最痛快的一场,哭得双眼通红,泪腺发麻,仍由冷风吹过身体,让痛苦刺穿心脏。
骨灰已经拿在手里,麻贤希的父亲紧紧地抱着儿子,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手。在儿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对儿子的要求非常高。之前原想在家乡找点关系,让麻贤希在家乡做个清闲的公务员,一向听话的儿子却离开家乡去了外地发展。二十五年间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心事总是以行动来表现。他和儿子的交流也很少,和儿子打电话的多是妻子,就算是跟儿子打个电话,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得挂了。
而现在,他的儿子再也无法跟他说话了。
彭影一直在哭,问麻贤希的双亲会不会办丧事,如果办丧事,他就请假去参加丧礼,送麻贤希最后一程。麻贤希的双亲却表示他们不会办丧事,第一,麻贤希英年早逝,丧事办不起来,他们也没有心力去办;第二,麻贤希的工作并不体面,为了家庭的脸面,这个丧事也不能办;第三,麻贤希不是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的年轻人办丧事很不吉利;第四,办了丧事之后,骨灰必须入土为安,但两位老人实在是不想要让儿子的骨灰埋在地
', ' ')('下,让他们无法每天见到儿子。所以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丧事不会办。
两位老人买的是第二天的高铁票,彭影请他们去吃晚饭。麻贤希的父亲紧紧地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如同抱着一个刚出生的脆弱婴儿。吃了饭之后,彭影拿出了一大沓照片,有一些是他和麻贤希的合照,麻贤希不喜欢照相,他就偷拍麻贤希,拍了很多照片,零零散散加起来有四五百张。彭影一张都没删,全部都打印了出来,装在档案袋里,在饭桌上交给了麻贤希的父母。
“他不喜欢拍照。我拍的照片太少了,但还是打印出来了……送给你们二老……也好留个念想。”
“谢谢你。”
麻贤希的父亲接过了档案袋,紧紧抱在怀里。三个人无言了,最后彭影轻轻地又说话了,“叔叔阿姨……我……有个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说吧,孩子。”
“能不能……”他吞了口唾沫,“能不能给一点……麻贤希的骨灰给我……不用很多,求求你们了……”
“你是他生前唯一的朋友,我们很感谢你对他的照顾。孩子,你拿吧,谢谢你,我们两把老骨头跑到这里来,也是你在帮忙,真的谢谢你,贤希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太好了……”
“我们很感谢你在新京照顾他,其实是我们谢谢你才对……”
麻贤希的父母很爽快地答应了,麻贤希的父亲将骨灰盒递给彭影,彭影双手接过,打开骨灰盒的盖子,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他拧开小玻璃瓶的塞子,慢慢地将一小部分骨灰装进小玻璃瓶里,一边装一边哭。装完了之后,他将骨灰盒的盒盖盖好,塞紧了小玻璃瓶的塞子,突然趴在了桌子上嚎啕大哭。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没能救他啊!他有抑郁症,我一直帮他,可是我好傻啊!我以为他慢慢好了,可是我没想到他是怕我担心装的啊!他跳楼前五分钟他还在给我打电话!我没救到他!我没救到他啊!”
彭影的眼泪今天就没有断过,麻贤希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很温和,但是又很坚定,“孩子,谢谢你,我儿子是个那样的人,说实话,你也仁至义尽了。感谢你让他体验到友谊,谢谢你。”
第二天早上,彭影送两位老人去高铁站,离检票上车前几分钟,他拥抱了两位老人。
“叔叔阿姨,我有空的话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彭影抱着麻贤希的母亲,揽住麻贤希父亲的肩膀,“你们回去了……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谢谢你,孩子。”
两位老人抱着儿子的骨灰,在高铁车门口前竟朝着他鞠一躬。彭影受不起,赶紧也回了一躬。麻贤希的父亲抱着麻贤希的骨灰,在过安检的时候硬是不愿将骨灰盒放在安检机器上过安检,非要抱着。这个强硬了一辈子的老警察倔强地跟乘警吵架,“我不可能让我儿子过行李安检机!我儿子是个人!不是个物件!”
目送麻贤希的双亲上了高铁,高铁出站后奔向他未知的吴越。彭影捏紧了口袋里麻贤希的骨灰,低下头慢慢地离开高铁站,坐地铁回家。
有些浑浑噩噩地进了地铁站,买票,坐在地铁上,出地铁站,脚步虚浮地回家。他买了一些水果,从电梯门一出来,他就看见自己的家门口站着个气质优雅的女生。那线条流畅秀美的光滑脖颈和挺得笔直的脊背,让人联想到芭蕾舞剧里的白天鹅。
女孩子的眼睛也是肿的,和他一样,穿着黑色棉服显得她的身体更加地纤瘦了。她很显然看见了他,朝着他露出一个微笑,“你是彭影吗?”
“是我。你是谁?有事吗?”
“我特地来找你。”她说,“我叫周宁,为了麻贤希。”
彭影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来者即是客。他把家门打开,侧身让出一条路,“进来再说吧。”
彭影家只有两双拖鞋,以前是一双,后来是两双,多出来的一双是专门给麻贤希准备的,这次他把麻贤希的拖鞋递给她,尺码很大,她穿起来像是个偷穿大人鞋子的小女孩。
彭影让她坐在餐桌前,为她泡了一壶花茶。她捧着茶杯,眼神越过飘渺的水汽,看向彭影。
“我找了你很久,总算是找到你了……我……我想……见见他的父母……之前打你的电话,你没有接……”女子微带了点沙哑的声音显现出疲惫,她的唇缘碰在杯沿上,苍白的脸颊显现出憔悴。
“他的父母已经回吴越了,骨灰也已经带走了。”彭影低着头,眼睛里泛不出些许情绪,之前为麻贤希处理后事的时候,情绪和眼泪已经用完了。
“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我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哭了起来,肩膀在发抖。彭影没有给她递餐巾纸,依然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求了他的父母,还留下了他的一些骨灰。”他哀伤地说,“在给他清理遗物的时候,我偷偷地藏了他的日记本,没有还给他的父母,其实我当时有这个预感,你一定会来找我。”
“因为你是他在新京唯一的朋友,他跟我提起过你……
', ' ')('很多次……”周宁的鼻尖也是红的,眼睛里又挤出几滴眼泪,她趴在桌子上,“我想要找他,可是听见他已经死了……我来找你,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去找你……只好去找你的公司……他们告诉了我你住在哪里,还有你的电话号码……”
“你没被他们当作想要去拍片的AV女优吗?”彭影看着她,平静地问。看着周宁轻轻地点了点头。
“被当作了,后来我说是来找你的,他们也还是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当然也说了很多好话,保证不会来打扰你,骚扰你,还给了点钱才答应的。不过你也放心,以后没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会来叨扰你的。”
周宁一直都低着头,状态不怎么好。她的手指抓住茶杯,抓得手指都泛白。彭影放在衣兜里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将紧紧握着的那个小玻璃瓶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他的骨灰。”彭影说着,“我觉得你应该想静静地跟他呆一会儿。还有他的日记,我去给你拿,在我的房间里。我已经看过了……他是真的爱你。”
日记本和骨灰都摆在了她的面前,彭影轻轻地走到了沙发前坐下。看着周宁抱住了麻贤希的骨灰,翻开日记本,一页一页地读他的日记。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那个多么熟悉,却再也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周宁眼里浮着泪,一页一页地翻看,有时候会泪里带笑地笑两声,上面前半部分写的多半是他和彭影之间的事情,可是到之后,日记里多了周宁,每天都有她的名字。多写的是他和她发消息时的快乐,或是偶尔一起去约会的激动,自己做多少多少的准备,结果见面的时候还是出了个大糗。周宁一边看一边吻着装着麻贤希的骨灰的小玻璃瓶,亲昵地取笑他,“真是的,你这个人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是看着看着,她看到他在日记本里的笔调转为哀伤,他在日记里说,自己有重度的抑郁症,可是不想让自己最好的朋友为自己担心,于是欺骗他,说自己好了很多;他憧憬爱情,可是又害怕心爱的女孩对他展露出厌恶和失望,所以他宁愿将这份感情埋在心里。自卑又敏感的麻贤希,他在日记里说,即使希望渺茫,可我也要为这渺茫的希望押上一切。
他表白了,他坦诚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欺瞒自己心爱的人,于是将自己的所有和盘托出。受到了刺激的周宁无法接受自己也喜欢的麻贤希是GV男优,愤怒之下说他是个欺骗感情的渣男,还有一些冲动的话,她自己也不记得了。离去之前,她看见了麻贤希受伤的表情,愤愤难平的情绪在时间作用下慢慢平息,她后悔了,可麻贤希却已经死去。
很快,日记被她翻到了最后一页,麻贤希自杀的那一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过了那页薄薄的纸。上面写着:
2027年12月28日
麻贤希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可他却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那张纸的每一处空隙,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她崩溃了。抱着他的骨灰和日记本嚎啕大哭,泪水沁湿了她的衣服,从衣服上滑落的眼泪把日记本都打湿了。
彭影站起了身,“你赚到了,他到死之前的那一刻,都在想着你。”
她哭嚎着,“我爱你!我爱你啊!”可麻贤希再也无法回应她“我也爱你啊!”也拂不去她的眼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