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地跑去,小脚蹬在地上咚咚乱响;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哪个缺德鬼捉弄我,连部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
我觉得他们过于随便,那恶作剧也庸俗轻浮。像钱小曼那样无畏的女孩突然浅下去,童心大萌,总有些别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个面具,变得面目皆非。后来我才领悟到,那些反常是一场热恋的开端,本无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间又有各式的恋爱,那玄妙无比,尽可以随心所欲。
钱小曼绽开了她的情感,然而那场恋爱却使她操劳和憔恢。"他总训斥我。"她向我诉说内心的苦衷。
她好久没浅笑了,站在那儿显得娇小,毫无防御能力,表情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受难。
"你可以反击。"我说,"那是他的坏毛病,喜欢强加于人。"
"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她说。我在她仓促的苦笑中发觉了酷似知青头的某种神态,于是便消除了对这亲爱的小姑娘的种种忧患。总会有女孩出来承担和构成知青头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会少却另一个单纯女孩去经历那个人强硬的恋爱。
那之后,钱小曼避口不提她的恋人,仿佛已汲取了我恋爱方面的全部精华。她在默默的苦衷中变成个能干的女孩。她学会一手东北的烹调法,炸熘爆炒样样拿得起。指导员来买饭,她总压低声音说:"你晚点来,我给你炒个葱爆羊肉。"
指导员喜好热性的羊肉,因此她总备货充足,把老头孝敬得眉开眼笑。有时,她会在晚上炒几样可口的菜,送至连部,让恋人与指导员对饮。在吃吃喝喝之中,两个男人的对立模糊了,陡地紧密无比。也许这也是酿就我饱经磨难故事的一个起因,那契机便是不起眼的矮个子女孩。
钱小曼牢记着我,总拨出些炸里脊、樱桃肉之类的好菜留给我。嚼着它,我有种跟嚼狼外婆给的小手指一般的腻味。那个女孩已变得世俗奸诈,十分可恨。
"只能那样。"她说,"我得帮他摆脱困境。"
"可你应当仍然是你。"
"两个人在同一条船上……"她用手拨拉着小辫,"不能只想着自己。"
我相信她先前的苦兮兮的诉说恋人粗鲁,只是言不由衷的借口,只是在积蓄一种软功来改造那貌似硬派的恋人。关于同指导员吃喝不分家,打成一片,符合她外柔内刚的风格,那纯属女性化的妥协,清水那般寡淡的知青头不会率先开化这层悟性。身旁一个耍小聪明的女孩补充了他的性格。
知青头从此缓和许多,穿白领的衬衣,脸上屡屡带着微笑,收起许多吹毛求疵的恶意,亲善得容易使人怀疑记忆中的暴君是否只是一个梦魇。他仿佛只对钱小曼咆哮,照旧训斥她。她呢,老妈妈般的宽容,极有主心骨,也许这意味着他对她的忠诚——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自如地显露本来面目。我撞见过他们如痴如醉的亲呢,那圆满的情景多年之后仍能激起怦然心动。她环抱着他的肩,他疲软无助地倚在她怀中,她吻他的前额,动情而又忘我,仿佛在赐福一个无邪的孩童;他的眼里闪动着温顺,如一个好脾气的奴役。
他们爱得极深,相辅相承,知己知彼,不可分离。
知青头在爱情方面的成功,使我想到他的明智:他作过别的试探,一旦意识到失误,就不屈不挠地开始新选择;当他抓住了什么,不再两手空空,先前的失误便也不成为其损失了。那算得上是男人的冷静与功利相结合的表现,我原本以为爱情掺入这些就索然无味,然而,他们如漆似胶却让我大开眼界。
或许我对爱情的理解开始就错了,结果注定仍会错,会偏离。
万林强从学习班回来时就已老了,那个铺盖硕大无朋、无精打采地坠到后腰际。他本是个灿烂的美男子,目明齿皓,头发神秘地膨胀着;然而,这时却老得稳沉,失却了裸露年青的狂气和灵气。
他依次向大家问好,小心谨慎地把我夹在中间。当我们的目光相聚在一个小点上,他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却不带任何游子的惭愧;那样地有悻于常情,那样地蔑视爱他的女孩,我感到内心一阵抽痛,它循环在全身,冲到哪里,哪里就碎了。
她疏远他,那种情景她并非头一次经历,早有过一次真心实意的躲避,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不给任何接近的机会,但那以失败告终。再次疏远,已激不起任何新鲜的感情,单调平淡,恰如老在临摹一张旧画片,需要耗费无数的耐心才能支撑。
倪娜生前的新房背后,有一片平缓的上坡路,都是些细细的幼树。那段时间,我对此地无限迷恋,把它当成个秘密的藏身之处,常坐在那儿,任由尖尖的风在耳边敲着然后穿过发际匆匆远行,每一阵都是新风。我不知他是怎么发觉我的踪迹的,总之,有个黄昏他突如其来地踏进我的领地。
"小女孩。"他叫道,声音忧郁低沉。
那三个字浸透着巨大的怜悯和温情,吹暖了女孩心中的薄冰,她觉得自己在融化,只剩下好小的一个人。先前的苦挨溃散成深刻的委屈,她不由哽咽地说:"你别过来!"
"孩子脾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他走近我,伸出细长的指头,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感情细腻的象征,"至少还得五年。"
他瘦了,眼窝深陷,下巴直直的。那是个前途未测的人,比他前景辉煌时更富于魅力。他蹙着眉头,我觉得能感觉到他内心每一丝焦涩的痛楚。在我这一方,已在那瞬间私自下了决心。
"别再让我为你担扰了。"他说,"你那么悲枪,忧郁,叫我不得安宁。"
我噢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气,他灰扑扑的冬装裹不住如同伟人一般的强有力的抱负,我喜欢他闪烁出那种责任心。
我说:"何必为我担忧呢?"
"不知道。"他固执地抿起嘴唇,"不知道。"
"你是否也为别的女孩担扰,比如钱小曼。"我问道,渴望他回答得又多又绝对,仿佛只有那样才会发生些新转机。以往的都陈旧了,过时了,我不能再回转到那窒息人的以往中去。我野心勃勃。
"知道我怎么看待知青上乡下山吗?备战备荒也罢,囤兵戍疆也罢,都不能掩饰这是一场悲剧。那悲剧就在于所谓知青,充其量只是一批无知青年。"他严厉地补充道,"诸如钱小曼之类,跟他们在一起,我感觉像跟陌路人厮混一般。"
"但他们有时很无畏。"
他冷冰冰地瞧瞧我,有些烦躁和冷淡,我不敢把此当作隐隐生恨的一种。他说:"无知导致的无畏,更是悲剧所在。"
我觉得他有些黑暗,那是老三届的政治品质在作祟,有时我弄不懂为何会有他们那种复杂得要命的人生观;就如戴着漂亮的枷锁,与他们比,我们活得轻飘飘的,注定当不成伟人,却注定有个自由的灵魂。
我问:"你近来很苦闷?"
"或许有一点,但不严重。"他精力充沛地笑笑,"我的人生哲学跟小偷正相反,小偷是把别人的东西看作自己的,占为己有,我呢,很麻木,把自己的东西视作公众的。人贵在超脱,超脱即是无畏。"
他似乎言不由衷,话内有一种死沉死沉的东西。我感到自己迷失在他的苦衷里,孤独、悲痛,又很神圣,那是一种暗暗的体贴。
"答应我。"他再三说,"别再独自来这里,你应该成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幼树林渐渐暗淡,天空是深黛色的,他离我很近,伸手可得;可我分明觉得用一生之久,才能摸索到那人的灵魂,而我,爱他比自己知道得要深。冷温得发辣的风袭来,我不由战栗起来,十分离奇,无法抑制。
那离奇可怕的战栗我算是染上了,穿戴暖暖的坐在太阳底下,它仍会发作,像一种深切而又纯洁的隐痛。那个人我常常见到,一日数次,然而他聚在人群中,就变得若一团空气,抓不到,摸不着,以至于我难以确认那是否是他。仿佛只有当他于了一人,单独出现在我视线内,我才敢肯定那是他的身影。
我仍在黄昏去那片幼树林,那是个平缓的山坡,类似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在一天即将结束时,我渴望见到他。有时,他会出现在那条秘密的小径上,双手分拨着绵软细弱的幼树枝权,它们韧性十足,抽打着他的脊背。他渐渐地朝林子深处走来。在左顾右盼,焦急地寻觅落脚点。
她每次都调换方位,每一个新的藏身处都带着她新的感知。她隐入泥丘的四处,当他一踏上小径的另一端,她就获得了预感。她被巨大的狂喜冲动得战栗,她感激他为她而来,那狂澜般的感激使她几乎把他当成恩人,当成完美无缺的崇拜者。
我从隐匿处跑出来迎他,走近他的一瞬间会涌出拍照时的别扭心情。从十三岁起,面对摄影机我就无法自如,斜着肩站不好,坐不稳,表情僵硬,简直像中邪。那段岁月的照片我羞于给人看。比哭还悲惨的笑,加上贫瘠呆板的一脸恐慌。仿佛处处埋伏危机。我怕人说我是从那儿走过来的,就如怕将灵魂深处的隐秘暴晒在外。
他显然喜欢我的手足无措,用温和的目光宽慰着我,说:"你今天真是焕然一新。"
我穿了一件粗呢外套,讲究地镶着乌绒边,有点收腰,那是母亲当年顶俏丽的一件外套,上头记录着她最美好的年华。我离沪时,她终于没松口把这衣服送我,仿佛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尾声,一松手,瞬间即逝,来去无踪影,她怕真正完完全全地失去它。后来失火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残忍地毁掉了她回味青春的癖好。那件俏俏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白细布包裹着,寄到我手中。穿上它,我总感觉到母亲年轻时温热的体香。
"那是我母亲的。"我说着,心里为母亲当年的美貌轻盈自豪。如今我长大了,穿它合体大方。我实际成了母亲青春期最好的纪念。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巧得很,我母亲以前也穿这种式样的外套,那些镶条跟丝绒一样柔软滑爽,我忘不了。"
他绕过风口,坐在一个低矮的土坎上,于是他便突然低矮下去,单纯如孩童。我头一回俯视到他的优雅的头颅。他示意我坐下,我想也只有这样,高高地站在他面前我会自惭形秽;就如站在圣洁尊贵的艺术品前,时时感觉到自身微薄得可笑兮兮。
他对他母亲充满敬意,仿佛提到她某一点,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涌出;说话时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旁若无人,不求引起共鸣,只顾忆旧与重温。
他说他母亲高大、发福、庄重,品格高尚,他提到她时的深情令人妒嫉,眼瞳闪闪地在黄昏的暮色中发亮。我觉得他母亲高不可攀,不可能让其他女性来替代。
他母亲曾千里迢迢地来此地,那天他留着半年未理的长发,活像个华子良。他说初来乍到的半年摧毁了他二十年的理想,绝望、沮丧、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已死去,无颜再见母亲。然而,母亲向他走来,她打来热水,像小时候那么精心洗着他的发,她温柔的手指遍及他每一根发尖;她又亲手剪短他的头发,他说他只感觉头颅轻巧极了,风吹着耳垂,发灰的心才渐渐苏醒、发热。
那是他叙述的最动情的故事,他感恩戴德时,指尖微微颤动。以后我就常穿那件镶乌绒的外套,因为接近他母亲才能接近他;我期望自己高大发福,不是那样复巴巴的病态十足,尽可能一举一动与那幸运女人相像——我怕他只会接受与她同类型的女性,他爱得那么狂热,移情总需要足够的过渡。
连着数日,我都夜梦连篇。我见到了满面污垢貌似华子良的他,我喜欢出现在他落泊之际,穿着镶乌绒滚条的外套,洗净他每一根乱发。那条袖口的温柔的滚条抚弄着他的颈脖,拯救他,唤起他一切愿望;当他金光灿灿地获取好运时,我就离开他,躲在极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他祈祷。醒来后,枕头的四处温漉漉的。
我相信自己深爱着那个人,因为我变得绝顶善良。尽管自从那次迷途之后他说过热情漾溢的话,但事过境迁,那已成生疏的一个序幕,正剧迟迟未开场。我把这看成是他男性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丝毫没有怨言,仿佛已拥有了全部世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
在我的观念中,爱之战车应由男的来驾驭,并非保持女孩养尊处优的体面,如果那样就显得虚荣和可恶;我想的是被女孩追逐的男子会尴尬,会束手无策,温怒兮兮的;驾驭爱情的男子才是有力的,令我看重。我觉得早晚会发生些什么,急巴巴的只不过是提前占用将来的幸福,只有蠢女人才那么鼠目寸光。
潭水般平静沉闷的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它的转机起因于万林强的受伤。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痛:没伤筋骨。让飞弹而出的锯片削去大腿外侧的一大块皮肉。可想而知,如今我心硬如铁,一切情感都老化,都长了壳一般麻木不仁;然而当初,一听这坏消息,我就失魂落魄。
他僵硬着腿跛行着,显出衰老的气势,脸仿佛未洗净,浮着些黑擦擦的涩气。一见他出场在痛苦中,我就心软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他探究地问。
"我怕……"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种后怕,极度深刻,带着一丁点庆幸。不幸亲近了他,好在没有夺走他。
"是为我才那么难过?"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口答我,是吗?"
"可是,我没法回答你。"我忽然不愿用温情软化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我要的是一种由衷的喜欢,那种不带杂质的透明的爱。
"喔!"他感叹着,扶住伤腿,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的头发黑极了,又茂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泛白。"
后来,我找出外婆的一张隔年小照。外婆几乎每年都跑一趟照相馆,出发前,她箍紧发誓,用富足的刨花水将剩余的碎发紧贴头皮。照片上的她,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干代万代的子孙。瞧着它,总会感觉到跟瞻仰遗像相近的威慑。
我将这帧小照捧了去交给万林强。我觉得它能暗示许多内容,包罗万象。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外祖母,我与她相像,注定还会相像下去,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拍遗照。
那个人举起小照,眯着眼瞄准似的看了一阵:"能告诉我这说明什么吗?"
"你真糊涂。"我说,"我想提前让你看到我的将来,否则你是想象不出我衰老时的模样。"
"喔,我是糊涂!"他旋即开怀大笑,笑得双肩直颤。一连笑了长达一分钟。
我感觉不到有何可笑,我的爱情圣洁而又郑重,它必将绵延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意味着要托付的不仅是个黑发女孩,同时还是个眼睑松陷,手背爬满青筋,银发灿烂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他笑畅了,用手背粗粗地一抹眼角,倒抽口冷气,去抚摸肿起的伤腿。
"很疼是吗?"
我话音未落,他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定定地相视着,我看到他的宽粗的双眉是连着的,横亘在额头之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恍惚,那中间有着淡黄色的小点,像刚刚燃着的小火花。他掰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暖烘烘的胸前,他敞开的心扉扑扑地跳着,犹如一个精灵。我感觉沸腾的血急速地流淌着,发出潮头般的喧嚣,一种甜分过头的酸楚汹涌地袭来,整个大地都瘫软了。我扶住他的肩,闭上眼睛,感知到死而无憾的安详……
没有诺言,也没有海誓山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默地相爱。除了我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就是钱小曼。
那个薄嘴唇脸儿很俏的女孩绝顶鬼气,我们过于知己知彼,因而那件事我是瞒不了她的。她洞察一切,又缄口不提,于是我对她的好感又衰退了一步。万林强养伤期间,恰逢食堂大师傅回老家奔丧,她便提出由我暂时当她的搭档。她说话时目光闪烁,带着某种自鸣得意。她说:"每天下午我至少可以放你三小时假。"
"是个美差。"我说。
"那最合适你。"她说,"想想,别错过了。"
"我领情了。"我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提前把属于我的活干完。"
自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悄悄去连部,哦们单独在一起就成了习惯。他的心境不怎么好,有时就哼忧郁的曲调;茫然得就像一匹跛了腿的战马,在忆旧中看到了过去的屡屡战绩。我简直无从下手,因为任何慰藉都不及他的创伤深切。
"想想快乐的事。"我摇着他的肩。
他忧心冲忡地说他羡慕我的单纯。随后他又诅咒乱糟糟的环境。他说他跟朱庆涛势不两立,指导员原是采用平衡政策,削强扶弱,那是惯常的作法;但他万林强来这里并非为了与人平分秋色,特别是同这个无能之辈争高低会有损他的政治品质。
我说。"指导员还比较公正。"
"那是权术,他想稳坐交椅就得如此。我在一天,他就得维护我一天,哪怕朱庆涛攻他糖衣炮弹。"他发泄似的冷笑一声,"喔,我为什么要跟这小女孩说这些,瞧你的脸色苍白如纸,怎么,感觉冷吗?"
"别管我。"我躲开去,"这样看待人际关系对吗?人跟人之间就那么邪气?"
他耸耸肩,十分冷淡,仿佛对我的质问隐隐生恨。半晌,烦躁过去,他转过脸来说:"不怪你,因为没人教会你权术;你也不需要它,做你的快乐女孩罢!"
他继续哼他那些忧伤的曲调,我觉得他在渴求什么,没有它他便悲伤便虚弱便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然而,那强烈的希冀与爱情无关,远比爱情浓郁、野性。我束手无策,因为不愿同时也不能用爱情去捆绑他,只能由他沉浸在希冀中,越离越远。
我为他整理办公桌,那儿灰尘遍布,证实主人的心灰意懒。无意中,我发现了一厚叠来信,信封清一色,黄锈色的劣质牛皮纸,字迹粗拉拉的,笔划重得有几处勾破了表皮的那层纸,仿佛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的杰作。不知怎么,在我初次注视它们时,内心就划过一种神奇的悸动,总觉得那笔划刺痛了我。
"他是你朋友?"我举着信问。
"是的。"他说。
"在内地三线厂。"我看着落款,自言自语道,"万载,是不是江西省。"
"没错。"他缓缓地站起,走来立在我身后,"是个离这里遥远的南方世界。想读读这些信吗?如果想读就拿去好了。"
"非读不可?"我睁大眼睛看他,忽然感到这目光像是在辨认久别重逢的人,"朋友间的问话,第三者还是不读的好。"
他定定地走到办公桌对面,那些麦浪色的信就堆在我们中间。他舒了口气,又说:"你不妨读一读,那里有我许多秘密。"
"不!"我坚定地说,然后就跑出连部。有关他的秘密我一无所知,也愿意永不涉及,它该永久为他拥有,让一个男子吐露隐情这太残酷了。没有它,他在我心目中依旧完整,完全配得上当我的保护神。
然而,从第二日起,他竟瘸着条肿胀的伤腿上山干活,脸色灰黄,颧骨那儿泛出血丝般的潮红色;我觉得他对自己有股子怒气,苦行僧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借故在惩罚自己。
我闯进连部去劝他;他四处环视,小声说:"以后别独自来找我。"
"为什么?"
"为你考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什么也不怕。"
他忧伤地瞧着我,在他祈求般的目光下,我万分惭愧,仿佛我已累及了他,逼迫了所爱的人。我惶恐,低低地垂下头,惧怕正视他。他的目光催人泪下。
尔后的一些天,我们形同路人。我感觉到失手弄坏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失之于何处。那是件悲惨绝伦的事:她想剖析淌血的心,将它敞开在他面前,然而他却退缩了,退得如落潮那般荒凉、急遽。
有关他的秘密我肯定是晚于钱小曼获悉的。确切地说,那个女孩成了我俩间似有似无的纽带。他把那松扑扑的一包包中药带来交与她,她从不推辞,当着我的面将药汁熬酽厚。我总觉得跟朱庆涛的恋爱造就了她,她在万林强面前变成个落落大方、独具魅力的女孩。她恰到好处的关怀,玲珑的应酬,总令我觉得她更像个称职的朱太太;是她的爱人生活中的润滑剂。她倒药渣时动作刚劲利落,像抛弃什么,我忽然发觉很为万林强伤感——世上少去一个热切爱他的少女;她寻觅到替代他的人,于是他实际上已比过去冷落和萧条了。
那个消息是钱小曼告诉我的,她说万林强已办好了调令,即将去江西万载,是作为那儿一个女职工的未婚夫去的。记得当时她的嗓音像在向我倾诉衷肠,不时让悲情阻隔得断了句。我很怪诞,居然在那瞬间只感觉到一片不可抑制的感动,那个女孩,她头一回向我流露自己。
他确实要走,据说他的未婚妻从念初中起就矢志不渝地追求他;她有个叔叔,是万载县内的实权派,那儿物品富足,气候宜人。还有人说,他去万载是暂时落落脚,不久就会调往省城大展鸿图。
没有什么苦楚能比这更震撼我、摧残那个十七岁单薄而又孤傲的女孩!然而她始终不愿有任何狭隘的诅咒;他大爱前途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没错——至少在她尽善尽美的爱中,不会有一句指责。她觉得是她错,是她傻,她的全部过错就是把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当成是自己的。
他的行期一日日迫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憔悴,仿佛时时在生那种最伤肺和脾的闷气,我觉得他疏远我只是因为无能。我换下那件镶乌绒边的外套,从此再未翻动过它。
万林强临行的那天晚上,我忽然急于想见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哪怕再凄苦,也应有个结尾。
我对钱小曼说:"陪我去见他。"
她疑疑惑惑地瞧过来,满眼带着受惊的神色:"你不是让我去约他出来吧?此刻连部有许多人在向他道别呢!"
"那样更好,人多势壮。"我说,"最后一次了,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我们去时,连部乱糟糟地堆放着待捆的行李,凌乱而又悲怆。那些背带绳长长地拖曳在地,带着人走茶凉的气氛,他衔着支烟,正弓着背整理着行李,边上坐着些来道别的男生,其中也有谈笑风生的朱庆涛。
他猛然回过头来,那种敏捷本是他的天性,当我们目光相碰时,他修长的手指索索发颤,仿佛是触及灵魂的痛苦。
钱小曼不失时机地说,我们特意来帮忙整理行装的。她是在场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她洞悉一切,却像守着自己埋葬的初恋那样,这件事她守口如瓶。
万林强脸很灰地摇着头,还摆手,但在众目睽睽下他仍是个天才演员。他抽出两本笔记本,像对待战友那么在上面签上龙飞凤舞的留言。他不动声色地递了一本给钱小曼;然而,他却把另一本托在手上,那只手忽高忽低,仿佛成了大海中飘荡凋零的一叶小舟。
"送我的吗?"我问道,声音隔得很远,像幽灵一般飘忽着。
"喔!"他像把绷直的弓,紧张又激情,"还会见面的,那时你也许就不认识我了。"
我接过那个本子,笑了笑,像梦中那般不合常规。在笑声中,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那是他初次显出某种虚弱。
那个本子的题字已镌刻心间:真诚为你祝福。在焦灼的夜色中,我抚摸着它,往事历历在目。我孤寂,我迷失,因为无论将来走哪条路,条条路上都没有他;我们是注定走不到一起了,纵然再饱经风霜。一别便是永诀!
原来,我留恋人生与留恋他挨得那么紧!
那大清晨,我跑出窒息人的小屋,肉眼瞧不见的清新空气正在徘徊流淌。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斜刺里站出个人,伫立着,困倦而又迷茫。他轻声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夜。"
我们痛苦地走到一起,倚着他,感觉到他肩那儿湿漉漉的,遗留着夜间的寒气,它带着苦涩的芬芳,直沁人心。我觉得没有爱惜人,没有,世上不会有更赤诚的爱。在我生涯中,它将集一生的美建立一座爱的纪念碑。为他祝福是因为它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毁坏它,亦如毁坏自己。
他哺哺地说:"你会长成个了不起的女性。可我,永远不会再有青春和欢乐。"
"不,但愿不。"我听到自己在鸣咽。
他伸出手整理我的头发,体贴入微,仿佛一位弥留之际的父亲絮语连篇:"这么黑的发,美丽的心……一个丑女孩……我的错,今生今世就错失了……"
许多年后,鬼差神使,命运安排我们再次相见。我总觉得这意味着这场爱情的归宿,从它的发源地流经过多的曲折,终于抵达终结处,一晃数年。
他信步向我走来,无需经过犹疑的辨认,我们一向熟识得如同亲人。
"小女孩,你好!"他热情地说,"你果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他锐气未消,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家有贤惠的妻子,儿女成双。我觉得这也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结局,否则我将寝食不安,就如见到美丽高贵的东西毁于一旦。
我内心怀着对他永久的感恩,那是久久难以忘却的根蒂。假如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是个平平淡淡的女孩,笑声动人,脚步轻盈,目光清澈如水,远离倍受煎熬的心绪;与之相比,我更爱如今的那个我,那个饱经风霜又勇气十足的女人。
他离开知青连的那个上午,天空阴霾,朔风横行。我独自爬上一座山,举目望去,眼前一片荒芜,仿佛是个壮烈殉情的场所。我想到死,又厌恶死,因为死这种形式已变得狰狞又轻浮。
我找了块薄薄的利石,挖掘一个浅坑,将那笔记本掩埋了。埋得太好,以至于不留任何痕迹,即使再返身去找,也难觅它的踪迹。
那是个强人所难的埋葬,葬入了内心的爱,我才发觉我对生活竟是那般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