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青头朱庆涛的影子已在本书屡次出现,但瘪得像只饥饿的甲壳虫,不过那只是个概念的印象,他本人则是个什么都齐全的男人。或许问题就出在齐全上——有许多东西因此搁置在一边,久而久之,便开始锈蚀;扔掉毕竟需要点超人的勇气,于是,那锈斑脱落的碎屑就越积越厚。
他眉骨很高,黄眉毛,细脖子,再配上个精悍的矮身材,跟《社会发展简史》插页中的北京猿人貌似。他对林区作业,对各种体力劳动兴趣全无,这预示着他有永远当外行的可能。他的特色就在于当个苛刻的苦行者,并努力去约束其他人。除此之外,他一切平平,让人过目就忘,仿佛众多破折号中的一个,枯燥而又单薄,笔划甚少,走向又单一。
知青头几乎在初次见面就表示出对我的成见,那是种天然的抵触,就如婴孩见到两个陌生人,会对其中一个微笑;遇上另一个则号陶大哭。我曾为此惶惶然过一阵,但不久就发现这是庸人自扰。知青头身前背后作对者比比皆是,他苦苦地用矛、盾同那些人周旋;对于我,他甚至还顾不上正视一眼,只在空隙时才投来那么不以为然的一瞥。
知青头好像喜欢狂热地吃苦,他穿着单薄破旧,气管炎发作时才在脖子上套个睛纶大领套,一动作,那领会嗖嗖地转前转后。他对林业活一窍不通,但仍天天早起带队上山,抢着斧子到处乱削砍。午饭顿顿吃杂粮,不喝水也不带咸菜,食用起来像只噎食的鸡,老打干呃。烤火时,他脱去破棉袄,里头是件缩得很小的纱衣,本色已白得无法辨认。男生们老说他肚皮薄得像牛皮纸,大约是清苦的饮食加之宿风饮雨的辛劳所致。
若干年过去了,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件白色的纱衣裹着黑苍苍的身躯,他极度的寒酸清廉总令我想起苦风中的一段秃木,树皮皱巴巴,树干紧得如抽筋。我曾把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形象介绍给丈夫,他居然拍案而起,翻箱倒柜找出张二十岁时的纪念照。照片上的他宛如难民。他说当初有一种锤炼自己的狂热,总暗中背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不过,他的狂热只维持了九个月就烟消云散。说话间,他对他充满了兄弟般的宽谅。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暴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发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盛大辉煌,因为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发硬发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发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就越发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不过既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发足威风之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床乒乒乓乓地关闭每一个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雨丝便飘忽过来,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安全的依托。
指导员满屋踱,背着手,刻板的脊背像块良木。以前我总觉得微驼的后背富有人情味,温良牢靠;这一次倒发现刀削一般的后背也同样有简捷的气概。以后记起这老头,那个后背便会率先探出来,然后那一天的心境也纷纷复原。我们调回上海后,他曾领着儿子来求医,在大城市中他成了个显眼的乡巴佬,处处受挫;看他陪着小心,卑微地穿越汽车稠密的街区时,我异常痛苦。我在那个阳历年的下午,已把这老头接受为一个长辈,连同他的狡黠、朴实、以及时时冒尖的小虚荣。
傍晚时,哦,只是天空灰得如黄昏,天地间浑浑噩噩,飘摇着凝固成粉末状的寒流,一簇簇,一排排,弥天遮地,似尘埃,又似淡色的烟灰,几步开外就难辨人影。指导员踱步的圈越缩越小,干脆就绕着调度转,如把他踏过的地域用细线画出来,准会像一张织得密匝匝的蜘蛛网。
"娘的,这鬼天!"他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姓邢的!"
"咋啦?"调度问。
"不打发了她,我也跑不了!"他说,"横竖在这儿蹲一宿!有酒吗?兄弟我要借你这块宝地用一用,肯赏脸吗?"
调度打着哈哈,连忙跑出去联系车。指导员一身豪气地骂道:"免崽子,他倒怯场了。我手下人的事,他不管能行吗?"
我说:"亏得你在。"
"你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他自负地干咳一声,荣耀使他精神焕发,像鸡那么竦地一抖,将棉袄紧了紧。
司机踩动了油门,老邢猛然大喝一声:一停车!捎上我的话!"他摸出张旧烘烘的纸,枕在手心上,弯着嘴唇把人中拉长,傲慢地划拉了几笔,他落笔滞重,宛如犁地。我感觉他是在进一步凸现他的荣耀,舍不得轻易地让其溜之大吉。
他把纸条递我:"面交朱庆涛,你记着了?"口气中气度非凡,威风凛凛,极像个领地的酋长。我从讪笑之中又悟出点敬意。
车在风雪缥缈中行驶,险象环生,一路上,我捏紧这纸条,莫名其妙地把这当成护身符;不知是出于对那老头的信赖,还是已经料到这轻若鸿毛的破纸条会改变顽劣的朱庆涛。
暮色中我跳下车,司机旋即掉头回场部。远远望去,连里每一个炉口都烧得极旺,底下鲜红色的炭火摞起半尺多高,新添上的干柴喷出青蓝色的长火舌,一红一蓝文辉,仿佛在相互熬炼。
朱庆涛拄着根长长的烧火棍,缩头缩脑地往公路边张望,叫道:"就你一个吗?好大的气派,坐上专车了!"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逼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巴的纸条交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间他的太阳穴朴地一弹,振幅很强,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说嘛,何必……"
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未有的平等。他忸怩的神情、他的失态忽然开始了我们间的新联系。那个序幕一旦拉开,从此他在我眼里首先是一个男子。憎恶、抵触都脱离不了那微妙的一层。这令人恼怒得要生出些恶意,我简直真想写封情书去将他一军。
我擦过他的肩走进连部,把纸条扔在办公桌上,他跟进来,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出了门,完全像个胜利者,俘虏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回到小粮库,钱小曼正在干粉粉的谷粟气中抽泣,说是小腹胀痛得很凶。她让我按她的腹部,果然,那儿硬硬的,纠成一块硬饼。我奋力地揉着,在惯性中越揉越快,整条臂膀麻木一片。我最见不得病孩,怕他们歪着抽搐,怕他们悲惨的叫喊,而钱小曼瘦若小鸡的身躯同样令我心酸。
她吭吭叽叽的,虚弱而又苍白;她腹部每一个微小的蠕动都让我惊恐。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劲极猛,是一种从好筋骨的躯体内透出的干练,随即,她翻身坐起,脚空蹬着;"鞋呢,外面出事了!快去!"
果然听到杂乱的声音,仿佛有许多把铁锹在地面铲动。奔出去一看,只见知青头挥舞着双臂,正指挥几个人挨个往炉口里填雪。火像蛇那么愤怒地嘶嘶叫着,然而几大锹雪压上去后,便声息全无,一大团湿烟气滚烫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撤火!撤灭所有炉火!"朱庆涛亢奋地发出胸腔音。
许多人涌出,纷纷叫骂。我想知青头他定是疯了,此刻零下五十度,撤了火那就意味着要人命。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去雪丛里就能找到冻死的小野兽,况且现已快天黑,熄了火,这一夜怎么熬过去!
"把食堂的火也撤掉!"
"不行,饭还没们熟!"
"半分钟也不能耽搁!"知青头说,"快撤火!刚才指导员捎信来,上级有命令,今天要严防火种,不准冒烟——防火期内是马虎不得的,违抗它,就是违抗军令!"
人群沸腾了,在一大片水汽中跳出个小个子,冲上去夺铁锹,嚷着:"不能撤火!那会冻死人的!"紧接着,又冲上去几个人。
他们抢夺着,动作幅度渐渐伸展,变成了群体的斗殴。伸脚拔拳,动作舒展洒脱,进击的与被击的仿佛都陶醉了,鸦雀无声,在那残酷的运动中扑滚、冲击。
那个群体不断有人加入,场面壮观,雪沫飞溅;我看到知青头被两个人围打,一人在前,一人拥后,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一面却声嘶力竭地叫道:"撤火!谁敢违抗,谁就是反革命!"
唯一的喊声激扬了更多旁观者加入,许多人围会形成一个圈子,知青头一站起,就有人拔出一拳让他扑倒在地。他合扑着,双手撑地,腰里的军用皮带松松地挎着。待他拱着的头逐渐抬起,又响起锐利得带哨音的喊叫:"撤火!严防任何火种!"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又扑倒在雪地上。
人们纷纷散开,掉转头去扒出炉口的湿炭,乱锹声声,再加上不断散开的带焦味的水汽,仿佛正亲临过一场战乱。有的炉口又重新燃烧起来,平素懒惰成性的人都在四处觅寻干柴,然后轮流守护在炉边。这个气候中人人自危,半夜熄火,室内的暖瓶的热水都会结冻,那严酷的现实让人纷纷勤快起来,谁都不敢把生命当赌注押上去。
知青头倒在那里;钱小曼飞奔而去。她半跪着,把他的头抱起;知青头睁开眼,神经质地大叫:"不准点火!执行上级命令!"他的手撑直着,硬僵僵地朝火光爬行了一步。
我不由对这个人的气节肃然起敬,觉得他有男人的血气方刚,哪怕他带着赌徒的孤注一掷的狂气,但他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松垮,充满豪气,我觉得他是条好汉,具备指点江山的魄力和气概。
钱小曼半跪在那儿,她是被知青头甩开的,他撇下她,踉踉跄跄地奔向连部,膝盖屈着,眼镜散了架。钱小曼移动着膝盖,也跟去连部,两行清泪徐徐挂下。我觉得那泪水并非代表软弱,十分动人心魄!
知青头摇摇晃晃地踅出,托着连内唯一的一支大枪:他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一步一步朝那炉火逼去,"散开!撤火!否则我要开枪执行命令!散开!"
守着炉火的人本能地往中间靠了靠,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黑压压的,不停地蠕动着,火花映着那些脚杆。
知青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穿越冷薄稀疏的空气呼啸而去。人群似乎被激怒,被燃起某种蕴藏着的野性。有人叫了一声:"夺下他的枪!"立即,盲从的人群便"轰"一下爆发了一阵吼叫:
"夺他的枪!"
"反正是死。"
"不当冻死鬼!"
又是两声枪响,知青头擎起的枪管慢慢移下来,从那喷出的火药味撩拨起纯男人的激动,人群忽而拔高一寸,有人呜咽般地怪叫一声,随即,又接上了欢乐的调头。
"冲上去,他不敢放枪!"
"绑起他来!"
几个人果然抄着木棒围上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捆粗麻绳;知青头拉上枪栓,叫道:"退回去,别当肇事者!"
"你乖乖闭上嘴,放下枪,"人群中有人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只要我朱庆涛还剩一口气,你们就得撤火!"
双方都摆好决一死战的架式,天地浑黄,恶战的腥味扑鼻而来。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步履沉重地朝他们的靶子走去。
"等一等!大家等一等!"
钱小曼竟冲过去挡在知青头胸前,她一手紧捂腹部,微欠着身子。人群因这奇异的现象变得肃静。她环视了大家,顷刻之间热泪滚滚:"假如撤火会冻死人,我肯定是头一个。大家相信吗?"
"怕什么?"有人插了一句,"反正今天谁撤火,就要谁的好看!"
"男人间的事,女人少管!"
"快闪开!"
钱小曼热泪汹涌,嗓音嘶哑,"我没怕,半点都不怕!我身高一米五,体重八十斤,我冻不死,大家就冻不死;我不怕撤火,你好怕什么?"
钱小曼激情地仰望着双方,眼白熠熠闪光,带着女人在苦难面前的乐观与平静。在她的注视下,被煽动起暴力的人群低落下去。知青头率先卸下枪,另有些人纷纷扔掉木棒。
事后我总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将是多么可怕。男人十有八九崇拜武器,见到锐利的枪炮就会隐隐激动;而女人崇拜的是鲜花和爱情,和平是女性带给世界的。
钱小曼捡起把铁锹,朝炉火走去。人群自动为她闪出一条窄道,她的肩擦过他们的前胸,迸裂出安详的摩擦声。她掀起一锹雪,盖在新升起的蓝火上,接着又压上了几锹。人群中有人捂着脸蹲下来,许多人跺着脚返回宿舍。钱小曼接连压灭了所有火种,脸上带着绝望的微笑:"听着,假如我冻死了,你们就赶紧点火:死了人,上头就不会追究。"
我感觉到这女孩是无畏的,平素她的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不过是一种掩饰。她乐于做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然而她让自己大失所望,露出了苦心潜藏的本性。
那是我遇上的最寒冷凄苦的一夜。撤去火,室外的寒流便源源涌入,首先是地面滑起来,冰霜像白毛般铺满了地,钱小曼便大声咳嗽,鼻子、眼睛都咳得通红。不一会,毛巾什么的开始僵硬,能感觉到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刺激着裹在棉衣内的肌肤。我们两个都没敢睡,裹紧棉被盘腿坐着。
十一点后,寒流加剧,房子的四壁也结起雪白的冰霜,先是东一块西一堆,逐步就连成了片。寒风呼号,不时有雪霰从门缝窗缝沙拉沙拉地撒进来;烟雾般的冷气从下部往上升腾,辣辣的;用手去测试,却感觉不出是冰还是烫,这才知道手也失去知觉。
"我没什么病。"钱小曼有点坐立不安,嘴唇苍白如纸,她絮絮地说,流了不少血,但不会有危险,真正的女人都那样。她抚了抚头发,动作中内裂出女性的妩媚。
我打量着那个成熟的小躯体,带着发现枝头坠着个小红果实的欣喜,那一点的相通会勾起一系列的相通。我问:"要红糖么?"
"当然要。"她带着享受待遇的从容不迫,在那儿坐得像个女皇。
暖瓶盖已跟瓶口粘连,扯开后,发觉里面的水已凉却,未结冰,摇起来还在哗哗响。钱小曼只能干咬红糖,一手接着往下掉的糖碴。她的牙啃嚼的噪音很长时间都成了一种催眠曲。
"别睡着。"她凑在我耳边说,口里散出浓郁的红糖味,"在冰窖里睡,不死也会大病一场。"
她递了块薄冰给我,我嚼后只觉得寒气内外交加。钱小曼提议下地去蹦跳,她在那儿蹦了几下,突然双膝跪地,爬不起来。我去扶她,一挨地,才发觉膝关节已不那么灵活了,又僵又涩。这带来一串恐慌:寒冷使重要部件失灵,现在活跃的只有思维了。
钱小曼哀衷地叫了一声:"骨缝里都是冷气,你感觉到吗?"
我想起那条鲤鱼的命运,觉得大自然如那凶残的厨师,不杀不剐,却让人一点一点地坏掉衰退掉,随后再给个整体死的讯音。都说生与死是个分水岭,其实这个划分可笑荒谬,死在生的同时就开始了,无时无刻不在纠缠人,把一小块阴影投射在人的内心中,死便是人最大的惧怕。
我们躺着,被窝冰冷如坟墓。懒得去想前景,因为一切猝不可防。就在这时,传来拼足性命的擂门声,知青头大声叫道:"快起来!快起来,抱着被子去连部集合。"
连部外面已搭起一圈雪筑成的围墙,同样没升火,室内却仍有些人气。事后才知,朱庆涛独自费了三小时才搭成雪墙,整个人都像头白毛熊,脚趾冻烂三个,左颊冻得像茧那么硬,从此鼻子两边就各自为政,一深一浅,一阴一阳,据说终生难消。
男生也纷纷迁徙连部,一个个狼狈不堪,穿戴着所有披挂;连卷毛都套上了一件肿兮兮的厚背心,皮帽子里衬着枕巾,脖子的优美曲线不见了,人粗陋得像个矮墩墩的鬼子兵。大家彼此人挨人地挤在一条大炕上,所有的被盖沉甸甸地压着肩。人在生死攸关的非常时期,性别的概念大约也淡漠了;我的脚就横在交错的人脚上,那时却怎么也不感觉拘谨,仿佛想不起厚厚的棉裤内有着男孩矫健的、活蹦乱跳的腿。
子夜时分,外面的风声缓下来,透过窗,能见冬日的月亮又高又自,四周的厚云结成个阴暗的穹顶,雪墙上弥漫着下半夜青灰色的光线。然而,气温仍在急骤下降。
有个男生稀里糊涂地叫了声"妈",立即,怀乡病蔓延开来,母亲的恩情从千里之外速速飞来,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卷毛说:"我们得留下点话,弟兄们,万一死在这里,这就算个遗嘱。"
钢笔冻住了,圆珠笔只能划出白印子。卷毛不知从哪里找出支粉笔,在办公桌面上奋笔疾书。另有几人拐着跳下去,枪那粉笔留真迹;有一个单腿跪倒在地,关节一声脆响,挣扎了几下,便呜咽起来,嘭嘭地捶着伤腿,脸上挂着水涔涔的清鼻涕;他毫无知觉地仰着脸,乞求般地说:"我可不想死。"
知青头抖抖索索地缩在靠壁的铺位上,一夜间,他仿佛瘦得只剩皮和筋,像个老僵僵的丝瓜筋;他一动,就听嘶一下,眼壁上冻在一块难分难舍的棉衣面被扯下一条。他说;"少说少动,保持耐力,凌晨还会更冷。"
"你少罗嗦!"
"苦了大家,你这有功之臣可以去讨官做!"
"林场的东北佬疯了,这种天防火!"
大家怨声载道,朱庆涛一言不发,斜倚在那儿,牙跟牙嗑碰一阵,接着又是一阵急风暴雨式的剧咳。
钱小曼附在我的耳边说:"知青头是这里最坚强的人。"
"反正他与众不同,"我说。那个人他办任何事都有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劲头,像个硬核,有气概却无血肉。
"哦!"她欢快地发出夸张的笑声,并抑制不住地捏住耳垂。我觉得她身上的小大人气一扫面光,急遽地返朴归真了。
那办公桌的每一面,甚至腿上都落满了粉笔字,有写给母亲的,也有写给亲友的,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署名,那就成了公众的信息和嘱托;
永别了,妈妈!
朋友,我们是为保护林区而死,请帮忙争取烈士称号。切记!
在我坟上种一棵常青树。
我笑着面对冻死鬼。
在那个夜晚,我们共同对付死亡。挨到凌晨,有人昏昏欲睡,大家便相互督促。卷毛他们收集了所有可以敲响的东西:饭盒、铝锅盖、搪瓷缸子,乒乒乓乓地敲出鼓点,振奋人心。那是个高氵朝,在鼓点中,惧怕死亡变成了藐视死亡。
那以后,这个夜晚同舟共济的人之间便有了某种血肉相连的紧密感,那是种说也说不清的默契,仿佛同时在大苦大难中获得新生。后来几十个人走了几十条不同的路,然而,当初的境界永存心间。
翌日清晨,突然艳阳高照,从很暗的帐篷里一个接一个跑出些睡眼惺松的人,他们全活着,只是脸上带着历尽沧桑的痕迹。卷毛手中的锅盖仍机械地敲打着,脸激情得不停地战栗。另有几个,一见太阳就酥软地扑倒在雪地上,口鼻全埋在冰凌中,倘不是后背沉稳地起伏着,真像一具具男尸。
我忽然觉得十七岁的男孩们太易激动,软弱外向;而我内心则喜欢内向的、强有力的男子;我没把这想法告诉任何人,因为一经吐露,那里就不可避免地掺上伤人的语气。
那居然是个绝大的闹剧:纸条的正面是张废弃的防火通知,指导员不过是借用它的背面划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关于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言,知青头并未过目。防火通知是三个月前干燥的秋季发布的,推算下来,那一天,我连炉火正旺。
知青头从此被钉在那个闹剧的节目牌上,参加那夜惊心动魄一幕的,直言不讳地宣泄冲冲怒气,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导员及那拨回家过阳历年的东北佬则笑骂知青头缺乏常识,风雪之夜,空气湿度高,无火可防。知青头的外行一下子露出全部馅底。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站得远远的局外人,我这人着眼于未来,苦过后就不成为苦,变成一种超越苦本身的结晶。那夜该不该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男生对此表现的兴趣以及耿耿于怀,让我感觉异常生疏。我把此已储为一笔有异彩的经历,唯有这样,才不至于辱没那段忆念。
我说过,朱庆涛一向严肃地磨炼自已,他的动机是否纯正,目前仍无法考证;但我却从未蔑视过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具备某种魔力,将他的精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觉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与常情作对的劲头中却掺进些可钦佩的秉性,
在地位上失宠之后,他旋即倒向恋爱。他恋爱的方式诡秘无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进展的速度则掩饰不了灵魂深处的炽热需求。
通常,他总在食堂即将打烊时才来打饭,端着饭盒细嚼慢咽,慢慢地,会用鞋尖轻轻地踢一踢我们的小仓库。
"谁呀?"我问。
没人答话。假若不去开门,五分钟后他就退却了。但自从摸到规律后,我总是跑去开门,因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当仇敌了,如今他一个大转变仿佛是个意外收获;我很贪心,想看看这个人是怎样接近女孩的。
门一开,他就一大步旋进来,差点撞倒开门人。那就是他的风格,挺刚愎。
"菜太淡。"他说,"给点酱菜。"
他拨出一点酱菜,象征性地嚼着,没有任何娓娓动听的谈话,只是两眼盯着人,目光似善似恶,高深莫测。我让他盯得发窘,觉得他不可思议:突然对一个反感的女孩换了一种目光,心理上能承受住吗?
"想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半藏半掖的颤低嗓音通过来,有点温柔,它让我惶恐:"没,没想什么。"
"那你慌什么!"他严厉地说,"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一眼看透,只是不到时候我不会摊出来。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栗,好奇心早已混灭,感觉这游戏般的误会该立即结束。那个人,他野心勃勃,对权力、地位、爱情无一例外,带着掠夺般的征服意识。尤其当前两者缥缈无靠时,爱情就成了唯一的追求。
我是个一到冬天就冷得发颤的弱女孩,好在有一种先天随时防止飞来横祸的决断: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创造机遇,说不定哪天随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对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弥补,女孩的爱以好感为基础,除去这点,爱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说。
他目光游移闪烁,仿佛有点气馁,最后弯腰曲背地瞧着手中的碗筷:"别,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为我打算跟你对质?"他扬了扬眉毛,那是男式杂乱的粗眉,焦黄色的,像经过烟熏。他满脸是说不清楚的样子,愤懑,惊讶,略带刁滑,"你想得太复杂,太多疑,这会造成麻烦。"
从此,他再也不用脚尖来踢打门,偶尔见面他总高昂着头颅,蜻蜒点水般地将目光在我身上落一落,像在捕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于开掘人的本性世界,我凭直感生活,它让我绰绰有余地感觉到,这个人从不会妄自菲薄,跟他在一起,能体会到狂暴、锐利以及种种偏狭。
我很满意这结局,他当了个骄傲的王子,毫不受损伤;至于我,从此又多了个难忘的人。女孩对同自己有过微小爱情瓜葛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忘却,仿佛那种交往或伤害远远深于其它的联系。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让我震惊:那个人对爱情如此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兴趣说转说转,如去商店择物。
首先是发现知青头黄得快发霉的枕头晒在食堂大门口,钱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阳光下,细布内透出飞扬跋扈的尘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挥打着,不停地嘟哝。
晚上,知青头来抱枕头,她就倚在门框上,口齿伶俐地说:"你是个垃圾人,这么脏的枕头亏你能枕得下。"
知青头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辫,她便像个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他松开手,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连部门口有请。"
"哪个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办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