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药的宫人披着斗篷,见到翠翠后掀下兜帽,竟是个色如春花的严妆美人。
翠翠跪倒在地:“黄雀楼中人见过迦陵君。”
啄香微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五年来你在沈劲松身边,我一直未加吩咐。今日我亲自来,为了何事,你可知道?”
翠翠讷声道:“翠翠不知。”
啄香道:“你装傻充愣,看来私心已经向着沈劲松了。”他轻叹一声,眉宇间难掩落寞。便是严妆也遮不住他春近迟暮的憔悴容貌。“难道我就想做坏人么?”他似真似假地嗔道,随即正色道:“沈劲松早已心如止水,能够消损他至此,必得是他那位爱郎了。不错,这数年来声名鹊起的狄国名将,正是那白龙侯借尸还魂。此人复仇心切,要的是血债血偿,大仁大义是晓谕不了他的。”
他又道:“其实动之以骨肉之情,也只有十之二三的成算,我却还是要赌上一赌的。”
他冷笑道:“百万精兵,不若这稚子一苇渡江。等大军开拔后你便携他赴前线,我要玉尘飞亲眼见一见他的乖儿子。”
翠翠冷汗津津,俯首不肯应。
啄香遂又柔声道:“你不要怕,我会派人护送你们。便是到了狄国阵营,你持我手谕,就是天子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玉尘飞虎毒不食子,总不会叫玉遥送了命。”
翠翠虽然接下手谕,却将实情悉数告与玉遥,“遥儿,你自己选。你若是愿意,我便陪你去;你若是不愿,我立马将此事告诉你父亲,你父亲自会派人将你牢牢看护,必不使你涉险。”
玉遥若有所思道:“原来翠翠也是来掣肘父亲的。”他抱着膝盖笑道:“遥儿留在帝京也是人质。如今有了别的用途。”他年纪那么小,笑起来却有生在帝王将相家的清醒悲凉。
翠翠不禁悚然而惊。
玉遥道:“就算会让父亲伤心,可我……可我还是想见他。”他低声道,“我的另一个父亲。”
他们北上计划周全,沿途畅通无阻,没料想到了自家前线,布防之严密,连皇帝手谕都行不通了。
迫不得已之下,翠翠动用了令牌。原来沈劲松怕玉遥万一出事,自己身在军中,逐级通传耽延要事,遂给了翠翠一块令牌,这令牌虽不能调兵遣将,却能随意出入军营,任何人不得加以盘问阻挠。翠翠靠这块令牌出了逆鳞关,消息却立即通禀沈劲松,沈劲松纵然心焦如焚,但中军大将安能擅离职守,只得派手下亲兵来搜寻他们。一拨拨人马虽被啄香派来的护卫拦下,翠翠和玉遥身边也没了旁人。
哨卡前,翠翠脱下紫狐裘:“这是信物,劳烦你呈现给你们主帅。”
这紫狐裘是翠翠从沈劲松房里偷来的,原是玉尘飞冬日里惯披的,沈劲松一直留在身边做个念想。紫狐裘世间罕有,玉尘飞见了自己贴身之物,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但此时哨楼里已架起数十架大弓,铁簇箭头寒光凛凛,正是“再敢逗留格杀勿论”的直白意思。
翠翠抱着玉遥鼠窜,躲到一块大石后才敢松气,瘫坐在地,拍着胸口道:“遥儿,我们这回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玉遥道:“那也没事的,我们可以去找父亲。”
他神色极之淡然,似乎已预料到这回断无幸免的可能,如能和父亲同生共死,也好过在京中独闻死讯。
空中忽而滚落下一粒碎石子,翠翠眯着眼抬头,见到大石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太阳,只剩一个黑黢黢的剪影。他身量矮小,裹着厚厚的皮毛外袍,腰间支棱出箭筒,作深山猎户的打扮。
他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直直对着他们。
他恶声恶气地大声喝道:“喂!你们!是要见狄军主帅么!”却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
翠翠还来不及反应,玉遥已扬声道:“不错。”
那少年从岩石上一跃而下,身手十分矫健灵活。那少年的年纪比想象中还要再小,至多十二三岁。他先扫了一眼紫狐裘,再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玉遥。
“你是幽人么?”他冷厉地问玉遥。
玉遥还没答话,翠翠先吓了一挑,不记得自己上次听到“幽”是多少年前了。
幽人悍猛刚烈,性不能教,如那当地原始歌谣传颂:“你杀我的男人奸我的妻女,我的儿子为我报仇,将你部落的男丁都杀尽,将你的妻女也强暴。”只要有一人存活于世,哪怕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也要复仇索命。
当年狄景联手灭亡西幽,狄国采取斩草除根的酷烈手段,景朝虽无意屠戮平民,但一把火烧尽南方草原,却也寸草不生了。偶有漏网之鱼逃进景国疆界,被边城百姓逮住,也被游街斩首泄愤。
幽人便似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沈劲松虽让玉遥在心里牢记自己是幽人,却同时叮嘱他,万不可告诉别人。
此时玉遥却有奇异的亲近感,他道:“我是幽人。”
那少年嗯了一声,还要故作冷漠,神色已柔和下来,“我就知道。”
随即突然发力,一把从翠翠怀里抢过玉遥和紫狐裘,“别和景人混在一起,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玉遥忙道:“你不要伤他。”
那少年又嗯了一声,对翠翠言简意赅道:“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