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松这一箭是为了杀他的锐意,却反而激起他的志气。
看着吧,我也要射出那么好的一箭。
后来玉尘飞果然能挽起三石强弓,能射出流星般的箭矢,能射下高城上的大旗。
可惜却没有机会跟他一较高下了。
卢陵跪了半晌,却没有等来雷霆暴怒,只听到白龙侯倦极道:“你下去吧,换人来,换个能治好他手的人来。”
第八章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沈劲松脑袋烧得浑噩,身上一忽冷一忽热。他隐约感到自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他只在小时候给他娘这样抱过,半辈子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竟是从未有过的想哭,他鼻子一酸,哑声道:“娘……”
就听轻快的声音在耳边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大个不肖子。”他听到这笑声,已想起来是谁,心里面却反而越加松驰和稳妥。
他心里其实知道他娘在他四岁时就病逝了。
他娘死前拉着他的手,心平气和道:“松儿,娘走了,最放不下的是你。你父亲太过绝情,恐怕不会善待你。你出生时,我请他取个名字,他管你叫劲松。我提醒他道,儿子是合鸾之身,名字里得与鸟雀相关,否则或有早夭之虞。他闻言垂首不语,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竟是知道这关窍的,他是故意的,他巴不得你死。”
“松儿,不要伤心。合鸾没什么不堪。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一点东西。合鸾未必不如人,正像这世上的鸟儿千百种,有莺燕画眉樊笼深锁,亦有九万里风鹏正举。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娘祝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娘为你取名不鸣,你便这样安静地茁壮长大吧。你父亲靠不住,别怕,娘做姑娘时善经营,哪个哥哥都比不过我。娘为你留下了房契田契,你小心保管,莫叫人发现。等你长大了,置屋置业,平静度日是不愁的。”
言犹在耳,沈劲松感念娘的用心良苦,又听到抱着自己的那人说,“听你唤娘,我心里倒有些羡慕。想来你娘很疼你,时常搂着你安慰。我娘却有些不同,她未出嫁时便是安斯罗部的代战公主,金鞭白马,威震草原。嫁给父王了也照样舞刀弄枪,并无半点女儿柔情,只除了一回,便就从没抱过我。”
“那一回是她死前。五十年来,安斯罗都是草原上第一大部,造反之心越炙。父王为了稳住安斯罗,才与母亲联姻。但自我出生后,安斯罗一直意图扶植我为王。母亲夹在中间难做人,一次草原大会上,她竟当着各族首领自尽了。死前搂着我道,姆妈用这一死替你赎了自由身,你就快快活活地长大吧,一辈子也别碰权力、争王位,做个走马观花的富贵小王爷,再好不过。”
沈劲松闻之不忍。却是以前便知晓这桩西幽王室秘辛。
十五年前,他因是个习武的苗子,被禁军总镖头张翮收为徒,随他护卫初来帝都游学的梅旧英。
九门高阀之首,江南梅氏,贵比帝王。
梅旧英时年还是个十二三岁少年,个性跳脱,将那轰动西幽的惨剧闲闲说来,竟语带羡慕,“要是也有人替我赎身就好了。若有朝一日我不做梅家的旧英了,便走遍四海天下,搜集那些传说故事。松哥,你知道么,有本书叫《山河记》,写了好多奇珍异事,看了后我才知道,原来天下那么大,大景的西北是西幽,西幽的西面千里,有一片浩瀚无垠的赤水,赤水更以西,有国名狄,与我们大景一样国祚悠久,可他们的皇帝居然不是一代传一代的,而是百姓选出来的。”
仅过了一年,梅旧英便不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混帐话了。那时他们师从集贤殿学士程麟朝,读的书,写的字,翻来覆去都是一句,天下苍生,匹夫有责。下了课,梅旧英拉着沈劲松一起走遍这帝都的角落,去听戏,听的是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去王府里看珊瑚屏风,一面血红无杂色的珊瑚,镶满了珍珠和黄金,燕州一年的赋税才能打出这样一面屏风;去城墙外看逃荒而来的难民,裹在草席里的瘦条条尸体。
“松哥,是我杀了他们。”他道,“谁也脱不了干系。”
梦外,玉尘飞亦在回忆往事。
“父王怜我丧母,极宠爱我,对我有求必应。我生在金玉堆里,个性骄纵,无忧无虑。直到十岁那年,我随王庭秋围,夜半听得帐外阵阵狼嚎马嘶,我撩开帐子去看,见荒地里一群狼在撕咬一匹倒毙在地的母马,那母马肚子下犹藏着一只胎衣都没褪的雪白小马。小马站不起身,向我看来,大眼睛流着泪。我见状不忍,命护卫去救。他们却只如铜墙铁壁般不动一动。我忽然明白了,他们是父王的人,我支使不动。父王给得再多,也能收回去,我什么都没有。”
“那夜我就知道,我娘错得太离谱,她生于高位,以为没了权力,人们不再觊觎,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又岂知弱肉强食,人人都能践踏弱小,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能不被欺负,才能保护我和我心爱的东西,否则只能无能为力受制于人。”
“那夜我又气又恨,大叫一声,拔起护卫的长刀,冲入风雪中,一刀刀乱砍向那群狼。等我回过神,满地里就只有我和那匹小马还喘着气,那小马跌撞爬起,颤着细腿向我依偎来,我把它的脑袋抱入怀中,我们都浑身浴血,哭个不停。我二哥不知何时就在帐外看着了,他坐着轮椅,膝上积满了雪。他下令将那群侍卫全杀了,又将我接去他帐下亲自教养。”
“数年过去,三尺雪早已是格沁草原上无人能及的宝马,脾气暴戾得能杀狼,除了我外谁都不能近身。而我在草原摔跤大会上数载无人能敌,成了游吟歌曲里传唱的少年英雄。十七岁那年,我骑着三尺雪,第一战就是镇压母族叛乱。安斯罗部举族悍不畏死,我悉数灭尽,未留一个活口。投名状递出,父王圣心大悦,封我为白龙侯,终于放了我兵权。”
“大胜归来,我从早到晚独自纵马,穿过雪山下的河流、开满花的草原,穿过集市、羊群和帐篷,女人把花扔到我身上,老人端来羊奶,小孩围着我唱歌。日升月落,草荣草枯,一代代先君的土地就在我脚下,北风与南风都吹不走。于是我又想,我迟早有一天要让三尺雪的马蹄踏遍更广阔的天地,塞北江南,凡我跃马扬鞭处,皆是我西幽的疆域。”
沈劲松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紧拽住玉尘飞胸前衣襟,喉头一腥,几要呕血。
玉尘飞早知他已醒了,将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掌心,一根根小心掰开,复与他十指交扣。
“你不懂,塞北有多苦,一场暴雪,能冻死多少牲畜,饿死多少人。”他轻抚着沈劲松的眉心,“今年又是暴雪,我打下关南四州,迁徙牧民,不知能活多少人。”
沈劲松心头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