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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净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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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亚当被菲奥娜囚禁的第六天。

亚当如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意识恍惚,神思逸散。他周身被一片狼藉包围,凝固的血痂、馊掉的食物和未清理的呕吐物散发出一股难言的恶臭,让亚当难堪如一只泥泞中的猪猡。

大部分时间他的思维都呈现为一种无知无识无感的混沌状态,只有少部分时间,他才能恢复片刻思考的能力。但即便是思考也显得极为迟钝,这是神经对孢子形成依赖后的反应。

“我在哪儿……对了,我被菲奥娜关起来了……我要逃出去……逃出去……”

“这是第几天了?为什么龚古尔还没有来……?”

“菲奥娜什么时候来?孢子,我要孢子!”

这几种声音反复在亚当的脑海中回荡,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还没来得及抚平自己的思绪,孢子的戒断反应又出现了。这次比以往都要激烈:他先是发冷,打起寒噤,牙关咯咯打战;接着全身发烫,汗如雨下,仿佛置身炼狱。令人生不如死的蚁走感随之出现,亚当恨不得撕碎自己,将身体中并不存在的蚂蚁找出一只只捏死。最后失控感占领了亚当的感知,他的周身肌肉都在一瞬间失去控制,伴随着身下的一股热流和腥臭——他失禁了。

但此刻的亚当已经没有任何余力来感到羞耻。他费力挪动下半身,将自己从尿渍处挪开。他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紧紧地将他束缚在地面上。而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和之前的戒断反应再次将亚当消耗得精疲力竭,他眼前出现黑色的斑点,就要再次进入昏睡。

“好累……菲奥娜,孢子……救救我……”

就在这时,亚当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起初他以为是幻觉,不以为意,但骚动声越来越明显。亚当迟缓地转动着眼球寻找着骚动的来源。

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房间里。

骚动声逐渐变为令人惊惶的哭喊声和吼叫声,大到亚当无法置之不理。他极力调动着思绪,终于认清了骚动声是从身下的地板里传来的。他听了一会儿,仍然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骚动声。他短暂思考了片刻,随即决定保持原状。以他目前的状况什么都做不了。

“砰”地一声,房间门被撞开了。

亚当眯着眼,门外的身影从模糊的光晕逐渐变成具现的人像:“路德里?”

路德里噙着眼泪,脸上是亚当从未见过的惊恐:“亚当,快和我走!”

“发生什么事了?”亚当迷茫地问道。

“酒窖被教会袭击了!要是不逃走的话,我们会被抓起来当罪人处死!菲奥娜已经被抓住了,我才有办法过来找你!”路德里的声音惶急而颤抖,让亚当忍不住猜想外面此刻的景象。

路德里话中包含的信息太多,亚当的脑海中一瞬间飞过无数猜想,酒窖为什么会被袭击,是谁指示的,贵族们为什么置身不管,但此刻他无法一一细想,只能做出决定。

他很想逃,太想逃了。他知道此刻逃未必是最好的主意,就算逃出了酒窖也可能被教会的人搜捕,但他留下更是九死一生。与其等着被教会的人抓住处刑,倒不如放手一搏。

只是他逃不了。他现在连控制自己的身体站起来都要费尽全力,更遑论和路德里一起逃跑。

他望向焦急又害怕的路德里,悲切地轻声说:“你快走吧。菲奥娜对我用了仙境菇的孢子,我逃不了的。带上我只会拖累你。”

路德里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是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从酒窖里出去!”

亚当呆滞了一瞬。他记得他确实说过要和路德里一起逃出酒窖。只是当时是他许诺带路德里离开,而此刻变成了路德里冒险来救他。

他盯着路德里苍白的、散落着雀斑的脸,一种混杂着酸楚与愧疚的感动涌上心头。他和路德里的交情并不算深,两人认识的日子也不长,最多只能算是关系较好的同事。但从他见到路德里的第一天起,路德里就一直对他释放善意。路德里本性善良,本不该属于酒窖这种堕落之地。

他坚定地摇摇头,再次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对路德里说道:“你快逃。我会没事的。我可是亚当!”

路德里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他看到亚当坚定的眼神,终于再没说什么,朝亚当点点头,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从门口快步离去。

亚当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终究没实现对路德里的承诺。他叹了口气,希望路德里能顺利逃出去。路德里懂得察言观色,有些小聪明,如果他逃出了酒窖,一定可以躲过教会的追捕。只要躲过教会的追捕,路德里说不定就能以平民的身份安稳度日,无论是做学徒、做伙计,还是做点小生意,以路德里的能言善辩和讨人喜欢都会一帆风顺。

至于他自己?他现在能做的实在有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坐以待毙。

亚当勉力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扶着墙一步步走到门口观察状况。

眼前的一切堪称人间炼狱。衣不蔽体的娼妓们撕心裂肺地哭嚎,姑娘们有的提着裙子在走廊中踉跄奔跑,有的瘫坐在地上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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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甲胄的教会骑士的大腿苦苦哀求。抱着骑士大腿的那个娼妓,金色的头发如同碎裂的丝帛般凌乱地披落在白皙的肩头,水蓝色的眼睛哭红得犹如一对肿桃,浓密的睫毛如沾水的蝴蝶般不胜重负地轻颤着,鹅黄的长裙在混乱中被扯破,裙身随着肩带的断裂而脱落,露出半只洁白的乳房。

亚当认出那是一位名醴,曾经无数男人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对象,如今卑伏在骑士的脚边,用她温暖的肉体磨蹭骑士的盔甲,企图换来一丝怜悯。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的哭泣而沙哑,反反复复地哽咽着诉说着几句话,大概是自己是如何被菲奥娜骗入酒窖丧失了自己的纯洁,自己并非自愿而是被迫的等等。

骑士迟疑着,许久没有采取行动。亚当看出他也许是想放这个姑娘一马。那位名醴梨花带雨的面容实在楚楚动人,并且骑士内心也知道酒窖中的娼妓大多不是自愿进入的,名醴所说的悲惨身世十有七八是真实的。他在教会的命令和自身的同情中苦苦挣扎,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一个贵族打扮的人出现了。名醴顿时欢欣鼓舞,沙哑的嗓音变得高亢,她认出这是自己的老相好。她拉住贵族的手,娇嗔着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又把贵族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让他感受自己害怕的心跳。她还要恳求贵族带自己离开酒窖,刚开口却因为剧痛发出一声断在喉咙里的尖叫:“啊——”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贵族镶嵌着欧泊和红宝石的华丽长剑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她的心脏,心脏中丰沛新鲜的血液如高潮时的淫液般肆意喷发,将贵族的外衣和骑士的盔甲染成一片猩红。在喷薄的血雨中,那具温香软玉的美丽躯体缓缓倒下,名醴那双湖水般湛蓝的双眼慢慢失去神采,徒留被情人背叛的绝望。

骑士手中的剑“当啷”落地。他愤怒地揪住贵族的衣领:“你在做什么?教会还没审判,她轮不到你处刑!”

贵族冷漠地掰开骑士用力得发白的手指,高声说:“我是来帮助教会的。这里的婊子,个个都犯了淫欲之罪,她们违反光阴神节制的教条,就算审判也是死罪。我提前杀了她,只是帮教会节约了功夫。”

骑士失神地松开手,瘫坐在地上。

贵族说的没错,按照教条,这些不知节制,犯下淫欲之罪的娼妓确实该被处死。他不该心存救下娼妓的念头,而他也救不了她。只是他心中明知这个道理,却仍然心存侥幸。

目睹了一切的亚当,全身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什么教会,什么贵族,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恶心数十倍!

他绝不认为一个娼妓罪该致死,更为贵族亲手手刃情人的行径而胆寒不齿。亚当从不觉得自己是正义或善良的;但他无法想象,在共同度过了夜夜温存后,那个贵族男人是怎么忍心提剑刺进情人的怀里。假若胴体的温暖和曾经的欢愉都不能唤起他一丝怜悯或片刻犹豫,亚当实在不知道那个贵族的心是否还有丝毫人性。

等等,贵族?

亚当忽然不寒而栗。

这是一场教会对酒窖的审判,为什么贵族会在这里?换而言之,作为酒窖常客和保护伞的贵族,非但没有从教会的手下保护酒窖,反而比教会更加残忍地屠戮娼妓,这绝不符合常理。就算是在教会中也有扎奥博神父,他从前就是酒窖的顾客,不久前更被亚当操纵,为什么他没能阻止教会的行动?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当心乱如麻。事到如今,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的耳边不时传来娼妓们的哭嚎和惨叫,亚当能听出那是临死前的哀嚎。他想起自己在酒窖认识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咬着牙关全身发抖。他会死吗?

他不知道。

他刚亲眼目睹了死亡。死亡是疼痛的,是绝望的,是他绝不愿意面对的。他宁愿再被菲奥娜囚禁住用孢子折磨,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人手里。

哭嚎声渐渐微弱了。亚当刚放松了一些,随即认识到这是娼妓们无路可退的迹象。该死的死完了,该抓的抓完了,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教会人员和贵族出现,银森森的甲胄上沾满血迹,幸存的娼妓们披发赤足,被镣铐拴成一排,脸上脂粉肮脏,像一队待宰的牲畜。为首的教会人员是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他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眉骨棱角分明,小而透绿的瞳仁如鹰隼般放射出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高高在上的气度。他身穿主教衣着,除了手中拿着的一本教典外全身再无饰物,彰显着一种近乎冷酷和自虐的朴素。

他环视一圈,“都整理干净了吗?”

“主教大人,酒窖已经清理干净了,这里是最后一处。”

主教信步走到亚当面前,“还有一个。怎么带着镣铐?”

教会人员面面相觑,他们没见过这个男孩,更没用镣铐拴住亚当。一个机灵的教士猜测:“会不会是被酒窖关起来的?”

主教沉思片刻,他沉声对亚当说:“看着我。”

亚当抬起头。到了这一刻,他反而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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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命运的抉择。他能感受到主教身上前所未有的庞大而纯粹的信仰之力,只要给亚当一瞬之机他就能立刻控制住这位主教。但他此刻太虚弱了,要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控制住主教绝无可能。

“你相信我主吗?”主教真挚地询问。

“我相信。”亚当轻声回答。

主教在亚当的额头画了一个圈,念了一句咒语,随后观察亚当的双眼。他转身向身后的教众和贵族宣布:“神术证明他没有撒谎!”

亚当在心中长舒一口气。所幸神术对他无效,否则此刻他怕是已经人头落地。

一个教会人员提出异议:“即便如此,假如他有犯下淫欲之罪,同样罪不可赦。无论是被逼迫的还是自愿的,犯罪就是犯罪,都是背叛光阴神教条的行为。”

主教点头,他平静地说道:“我并没有宣称这个男孩无罪。带他下去,我们一一审判。在光阴神的恩泽下,所有的罪孽都该清算,所有的无辜都该救赎。”

亚当手上的锁链被一位骑士斩开,刚脱下酒窖的桎梏,他又套上教会的镣铐。他被押着送去和娼妓们一起,在路过贵族们的群体时,亚当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龚古尔。

亚当心惊胆战。为什么龚古尔也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控制?还是有谁帮他解除了控制?会是这个底细不明的主教吗?这场针对酒窖的袭击和龚古尔也有关吗?那扎奥博神父呢?

亚当努力地想看清龚古尔的脸,但他被押送着被迫向前,只能与龚古尔的身影越行越远。

主教高声颂念起光阴神的祷文:

“至高的光阴神,我们在天上的主,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走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感谢你带来无限的光明,编织永恒的时间。我们将依照你的教导,将光明送往阴暗之处,用时间赎清我们的罪孽。我们践行你的意志,遵守你的教导。我们颂赞你的名,指引我们的不灭之主,光明与时间的创造者,赞德!”

教众与贵族齐声附和,在这震耳的祷告声中,亚当也张开嘴,装模作样地祷告着。他别无他法,只能抓住每一根能活下去的绳索。

颂赞完毕,主教压手示意教众噤声。他下达了最后一项命令:“净化这里。”

“是。”教众应声而动,他们将油泼洒在地面和墙壁上。等确保酒窖的大多数地方都已经淋上油的时候,他们随主教一同迈出了酒窖。

亚当跟随着人群移动,随着离出口越来越近,光线也越来越明显。他终于走出了酒窖,重新站在了日光下。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晴好的阳光。只是这阳光对亚当来说,太刺眼。他身上被阳光照射到的每一处都麻痒难忍,像是被蝎子蛰了一般。他不知道这是孢子的戒断反应还是他太久没见阳光的后遗症。

没走几步,亚当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绊住他的东西有点大,有点软,亚当低头看清了那是什么。

淡黄色的头发,苍白的肌肤,星星点点的雀斑,薄薄的嘴唇。细瘦的身体犹然带着温度,温良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像是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死。怀里揣着的小包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一点也不剩。

亚当眼前一黑,喉头涌起一股腥气。他想吐却吐不出来,胃绞痛得像是拿刀在身体里搅。他不敢再看路德里的尸体,大口喘着气行尸走肉般跟着教会行走。

一根火把掷进了酒窖里。汹涌的火焰迅速流窜,涤荡着曾经满是罪恶和愉悦的酒窖。浓厚的黑烟从酒窖的出口冒出,烟熏火燎中隐约能闻到人肉烧焦的气味。

亚当回头看着青天白日下冉冉升腾的黑烟,像极了酒窖中每一个死不瞑目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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