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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撞进来的那道士不是别人,正是百里临江的师父逍遥子。逍遥子眯着眼睛,在月色里看了看百里临江,摇了摇头:
“哪里来的臭小子,吃了老夫的东西不说,还胡乱叫老子师父!”
百里临江素来知道逍遥子疯癫惯了,一定又是疯病发作认不出自己,也不以为意,忙从桌上收拾了些余下的酒菜,恭恭敬敬送到逍遥子面前跪下:
“师父在上,徒儿百里临江与师父许久未见,问师父可好?”
逍遥子狐疑地看了百里临江一眼,无奈面前酒菜实在诱人,便坐下用脏手抓着大嚼。百里临江便自觉站到逍遥子身后,替他捶肩捏腿,忙得不亦乐乎。过了一炷香功夫,逍遥子方才酒足饭饱,打了个饱嗝,眯着眼睛看看百里临江:
“这么说起来,老夫好像是曾收了个徒弟,教过一招半式——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徒儿叫百里临江。”
逍遥子点点头,眯着眼睛似是假寐。百里临江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喘,半晌方见逍遥子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老夫生平逍遥惯了,什么徒子徒孙前辈掌门,老夫通通都不要,不行不行,老夫不认什么徒弟!”
百里临江知道逍遥子又要耍无赖脾气,也不慌不忙,干脆一屁股在旁边坐了下来:
“唉,这是可惜。我到这歌夜城中,听说太白楼的青梅酒最香醇不过,入口如蜜,闻之忘忧——本想买上几坛孝敬我的师父,可惜不知道他人在哪里,空有一片孝心,真是可惜可惜。”
逍遥子平生最好美酒,一听见城中有出名的美酒,顿时食指大动,嚷嚷“不认徒弟”的声音便低了许多。百里临江见计策奏效,故意抱着膝盖转了个方向:
“我师父是个修道之人,不食荤腥。我又听说,城南八宝斋的素鸭既鲜且嫩,加上香菇春笋,放在微火上慢炖足足六个时辰——素鸭一层一层揭开能呈半透明状,春笋嫩而不化色如琥珀,香菇鲜香绵软如最嫩的鸡头肉——啧啧啧,本想买来孝敬我师父,可惜他老人家无福消受哇。”
逍遥子听得馋虫在肚子里乱转,忍不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反而低声下气朝百里临江凑过来:
“我说,那,老夫一向是不收徒弟。可是收了的徒弟毕竟是徒弟,徒弟请师父吃饭喝酒,天经地义是不是?”
百里临江最了解逍遥子脾气,知这人疯疯癫癫没个正形,便抱着胳膊反问:
“现在师父想起来了?可有我这个徒弟?”
逍遥子涎着脸点点头:
“自然自然。当年老夫在昆仑山下饿得肚子咕咕叫,江儿你给老夫买了三个馒头,老夫一时高兴,便收了你这个徒弟。”
百里临江见逍遥子不再装疯卖傻,便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受江儿一拜。许多年未见,师父别来无恙?身体可还安健?”
逍遥子点点头,忽然面色一沉:
“百里临江,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歌夜城里?可有什么人跟你一起来的吗?”
百里临江心中一紧,忽然想起自己与那妖人的羁绊,心道坏了,那妖人虽然不在歌夜城,可是却与自己如影随形,可千万别被师父看出破绽来。他强装镇定,战战兢兢回答:
“江儿一心想要闯荡江湖,见识见识天下之大,顺路就来到了歌夜城,并非跟什么人同来。师父为何这个问题?”
逍遥子捏了捏稀疏花白的胡子,躺在山神官塑像前的蒲团上,眯着眼睛思量了一回,又点点头:
“也是,你这个年纪是该到江湖闯荡见识一番。老夫许久未考较你的武功,你且耍个一招半式来给老夫看看?”
百里临江心中又是一惊,暗想怕什么来什么。他跟随温别庄习了半本《参同契》,又与那妖人耳鬓厮磨以双修之术固气导引,功力身手哪里还是当年在家乡跟随逍遥子学习三脚猫功夫的小子?只是师命不敢违,百里临江更怕多说多错,便回忆着当年所习,慢慢打了一套拳法。逍遥子眯着眼睛卧在蒲团上,也不知看清了百里临江的动作没有,便随口赞着:
“不错不错,江儿愈发高大了,这套拳法使得虎虎生威,是个习武的材料。”
逍遥子一时心情高兴,又见百里临江曲意逢迎讨人喜欢,便要教他御剑之术。百里临江只听了一遍口诀,便知道这不过是粗浅的入门功夫而已。但他心地纯良,一方面见是师父所授,即使浅显的功夫也学得津津有味,一方面又怕露出马脚,故明明完全明白的招式,也要反复问三四遍才假装学会。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逍遥子嫌百里临江学得太慢,一招“神游太虚”反复讲授了两遍仍有错漏,便一把抓住百里临江的手腕,要纠正他的动作。却不料逍遥子的手指刚触到百里临江的手腕皮肤,百里临江便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竟像是手腕中的心猿锁忽然不受控制,想要争先恐后地钻涌出来。
百里临江大惊失色,立刻集中全副精神控制体内的真气。逍遥子浑浊的瞳孔忽然收成一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百里临江
', ' ')('只听耳膜被血脉震得砰砰作响,仿佛那妖人在耳边咬牙切齿:
“昆仑派——这是昆仑心法,你面前的究竟是谁?”
百里临江只觉得体内血气疯狂乱走不受控制,真气从手腕游走而出,与逍遥子的猛然相撞,竟将百里临江整个人掀飞了出去,直直撞到墙上落下。却听逍遥子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不可捉摸:
“残阳道——这是残阳道的心法!你不是百里临江,你究竟是谁?”
百里临江大惊失色,心想若师父知道自己随温别庄修习参同契,即使自己是受那妖人所迫,也此命休矣!他强装镇定,吐出一口血来,摇摇头道:
“师父误会了。弟子一时真气乱行,冲撞了师父,还请师父恕罪!”
逍遥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苍老的脸色在月色中变得嶙峋恐怖:
“老夫虽然老眼昏花,但还不至于老糊涂。残阳道乃魔教妖人,凡和残阳道牵扯上关系者,必须得死!”
逍遥子走到百里临江面前,就要一掌劈下。百里临江心中大苦,脑子里死命搜寻各种借口,心中却念着师徒尊卑,避也不避,眼看就要被逍遥子一掌打得脑浆涂炭。然而预料之中的惨案并没有发生,百里临江睁开眼睛,却看着逍遥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领口。
黄金罗盘被金色的丝线束缚着,从凌乱的领口里露了出来。逍遥子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黄金罗盘半晌,百里临江小心翼翼出声:
“师父?”
却见逍遥子高高举起的右手颓然落下,老道士回身走了几步,扑通坐倒在蒲团上,浑浊的眼角旁依稀有一丝泪光。
百里临江心中愈发大奇。温别庄反复询问自己和三思道人的关系,一口咬定这黄金罗盘就是消失已久的阴阳符。他依稀记得自己和逍遥子初遇时,逍遥子的确仔细看过自己颈间的罗盘,嘱咐自己将罗盘收好。此刻他心下好奇战胜了恐惧,跪地膝行到逍遥子面前:
“师父,这罗盘究竟是什么来历?”
逍遥子紧紧盯着百里临江的脸庞,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百里临江心下大惊,只怕心猿锁又要惊扰到温别庄,刚想要死命挣扎。却不料心猿锁在体内风平浪静,竟然一动不动。逍遥子把了半晌脉,又紧紧盯着百里临江的脸,不放过一丝毫表情变化:
“你真的和残阳道没有任何关系?”
百里临江此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逍遥子看出多少破绽,只得咬咬牙说谎:
“弟子绝非魔道妖人,和残阳道没有半点关系——若弟子说谎,就天诛地灭——不,就在师父面前,被五马分尸!”
百里临江白日里听了说书先生一肚子的江湖异事,此刻心中一急,便尽挑着听来的惨烈毒誓乱讲。逍遥子却呵呵笑:
“这誓可乱发不得。若你是昆仑弟子,昆仑果然有一项门规,若被魔道妖人蛊惑者,必被逐出门派,武功尽废,且要挑断手筋脚筋,在诸弟子面前立个背师叛道的榜样。至今为止,昆仑无人敢修习残阳道的心法——若有修习者,只怕真的要被五马分尸了。”
逍遥子见百里临江面色惨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我逍遥子的徒弟。我当然相信江儿不会和残阳道的妖人有任何联系。”
逍遥子说着,脸色放得柔和起来,便若无其事一般教百里临江余下的招数。百里临江只道逍遥子并未发觉自己体内的《参同契》功力,不由得又惊又喜,哪里还有任何怀疑。只见逍遥子传授的招数愈发精妙,招数的名字却让百里临江摸不着头脑——“若即若离”、“英落缤纷”、“之乎者也”、“愁贯天涯”。百里临江一边学,一边心想,师父何时给招式取这种文绉绉的名字了?
眼见得天光渐亮,逍遥子便转头离去,只吩咐百里临江夜间仍来此间山神庙学艺。百里临江一夜未睡,便胡乱找了个角落阖了一会儿眼。他记挂着要给逍遥子买酒菜,便去城中将身上的长衫当了,又花了几文钱买了一扇白布,写了“铁口神算”四个大字,到集市上摆摊算卦了一下午,颇赚了几十文钱。
到得夜间,逍遥子果然依约而来,一边吃着酒菜,一边指点百里临江学剑。如此连续数日,百里临江皆是白日摆摊赚钱,夜间去山神庙练剑。眼见得这日夕阳西下,百里临江刚刚从酒楼买了素鸡和青梅酒,正想穿过小巷抄近路出城门去山神庙,肩头却被什么敲了一下,一个令百里临江两腿发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连几日连个声儿都不吱,本座只道你这傻瓜被妖怪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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