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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巡?
百里临江忘记挣扎,睁大了眼睛。轿上佳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而笑,几乎勾得他的魂魄也跟着飞到那轿中去。温别庄在他耳边厉声道:
“凝神丹田、守元抱一——那是勾魂鬼女,不可盯着她瞧!”
百里临江急忙闭上眼,却听那声勾魂的长叹转瞬已到耳边,丝絮般的东西在自己脸上轻轻抓挠着,鬼女朝他面上喷出寒冰似的阴气:
“世间男子,皆负心薄幸——”
温别庄低声念诵几句,忽然眼中金光大盛,弹出指尖一点鲜血,口中咤道: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三十三天残阳道宗主至此,何方小鬼,竟敢来犯?”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高几重,三十又三
蚊蝇般的密语从城中无数檐上碎瓦片砾上发出,震得檐下砖石发出了轻微的裂痕。八角亭下铁马轻轻颤动,仿佛发出了千军万马般的嘶吼。八角亭的石柱表面附上了一层冰霜,寒气从亭中向四面八方散出,凝成无数个细碎的冰晶,映出漫天的黑气和血光。
那鬼女尖叫一声,立刻闪避回到轿中。蛤蟆、骷髅尽皆跪倒,红袍鬼使猛地勒住马——
“原来是三十三天残阳道,小鬼不识尊驾,惊扰了宗主大人,切勿怪罪——”
无数冰晶在空中翻飞,红袍鬼使身后拉出无数重叠的身影——
漫漫黄沙影里,书生抚卷而叹,飞速地在书卷上书写记录,他回头看着战死的三军将士,身后是包围上来的敌军身影——
威严朝堂之上,年轻清矍的进士郑重脱下冠带,从怀中掏出匕首横过脖颈,用手指蘸着鲜血一字字艰难写下,清君侧——
枯萎的菊花从里,满头衰发的老人与空杯对坐,看着昔日故交再未守约前来,布满了皱纹的眼角潸然泪下——
百里临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中惨痛,仿佛绵延十数世的透骨哀伤随着那画面一并传来。那人冰凉的手指掩上了百里临江的眼睛,阻止他再看下去:
“此为残阳道招鬼之术生死诏,可读生魂与死灵的前世今生,修为稍低者便极耗心力,你莫要再看了。”
百里临江听见自己发问: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我看到了这么多悲伤的事情?”
百里临江耳中只听得那红袍鬼使轻轻叹气:
“人之生死,各有天命;人之悲欢,又何尝不是被天命注定?人死尤怨,故化为鬼;鬼有鬼道,故尊鬼使。地上一日,地下十年——温宗主,当日峨眉金顶,你逆天而行,强行驱逐鬼使;你我阴阳两别,至今已经算是阳世间的六十年了。”
温别庄幽幽道:
“当日一战,鬼使手下留情——算起来,温某人欠了鬼使一个人情,哦不,鬼情。”
那红袍鬼使轻轻笑:
“阳间一日,地下十年;阳间十年,三清境算起来不过数天——至于到了混沌无极之境,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温宗主,这六十年来,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百里临江心想,什么东西竟然需要找六十年,莫非温别庄是在找听霜剑吗?听霜剑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竟然需要一介魔宗宗主寻找六十年?却听温别庄道:
“没有。只是就算再找上六十年,本座也会继续找下去。”
“温宗主,你这又是何苦呢,人死不能复生——”
“住嘴!”
百里临江只听得耳边萧萧风声,檐下铁马仿佛被无数的冰晶从四面八方击打,发出疯狂的激响。天边仿佛响起重鼓,每一下都仿佛通天彻地,一直敲击到地心最深处。百里临江睁开眼睛,他转头看见温别庄的脸,和那双纯黑得近乎癫狂的眼睛。
百里临江心中一痛。
他虽然不知道温别庄心里在想什么,却仿佛能感知到那种痛苦。
八角亭外潇潇雪下,那是黑色的雪,和黑色的血。
百里临江一伸手,抱住了温别庄。
那人身体冰冷僵硬如纯铁,立刻让百里临江打了个寒噤。然而他颤颤巍巍将自己的胸口贴上那人的心口,感受着自己胸膛的热度流逝。
百里临江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身体的热力会永远这么流逝下去。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黑色的雪花渐渐在空中凝结,慢慢融入了黑夜。八角亭檐下的铁马停止了狂震,表面结上了一层清霜,恢复了平静。那股冰冷的狂风从檐下吹出,却只吹出了数尺,便停止了扰动——
仿佛只是某个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远远传来红袍鬼使的声音:
“温宗主,生死诏固然可以通生死、见前世今生,可是,你又是否读懂过过自己的内心。你被那些执念纠缠,终究堕入魔道,如今你还要继续被这些执念纠缠下去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高几重,三十又三
来路难觅,残阳已散
', ' ')('入我门中,此生不返
细语般的呢哝仍然在无数的碎瓦片砾上震动着,鬼使的马蹄和奏乐声,却已渐渐不再听得见。
百里临江见那人脸上的寒霜和眸中的黑色渐渐退去,悬起的心也放了下来,揉着那人的脸颊捏了捏:
“老——老温,听霜剑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执念了六十年?”
他想了想,恍然大悟:
“是不是你也看昆仑的那帮家伙不顺眼?为了打败他们争天下第一,所以你才要找听霜剑?”
那人轻轻一笑,用额头蹭了蹭百里临江的脸颊,一脸的无可奈何:
“你这个傻小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执念?”
“执念?……我只知道,小时候村东头地主家的儿子得了一根糖人儿,在村里的孩子们面前炫耀。我看了不顺眼,偷偷在无人处打昏了他,抢了糖人儿就跑——可是那糖人儿也没什么意思,做得又不好看,黏搭搭的也不好吃。后来,他们告诉我昆仑山上有仙术,我就整天想去学——可是陪着会宾楼的帮厨大叔往山上送饮食木柴的时候,看到山上那帮弟子趾高气扬的样子,我想,我才不要学他们的垃圾功夫。”
那人无可奈何,抵着百里临江的额头,与其说是对他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执念——修道之人怎能有执念?可是没有执念,人又如何说服自己活得下去?鬼有执念,所以遁入鬼道不得超脱;修道者有了执念,便入了魔道,再苦再累,有诛心之痛,也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既然知道是执念,那放开执念不就好了,超脱出鬼道投胎转世,世间除了魔道一定还有其他的道路——”
“人人都这么想,可是几个人能做到?怀璧山庄君逸兰惊才绝艳,也始终无法摆脱她的执念。且不说于庸人——三百年前就算是天火神教鼎盛之时,天火神尊青玉案与于家孤女倾心苦恋,最终弄得身败名裂万箭穿心惨死,也逃不过一个‘执’字。
“若真的摆脱了执念,那大概也不必活在这人世,而去当了神仙。”
那人凑上来,和百里临江唇齿交接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又增了几分清明,抚着百里临江的额心轻轻笑:
“你这小子纯阳体质,还真是百毒不侵百鬼不扰——若本座喝光了你的血,或许真的可以神功大成,白日飞仙。”
百里临江被吓了一跳,看着那人双眸里的淡淡笑意,方知他是在开玩笑。青年想了想,疑惑道:
“要是喝了我的血,你真的能当神仙?”
那人被他的话问得一愣,转过身去,轻轻用指尖触着檐下铁马,铁马上的冰霜融化成点点细雨:
“百鬼夜巡你也看过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百里临江倒也不怕他发怒,大着胆子跟了过去,见那人背影玉树临风,纤腰不过盈盈一握,便不由自主伸手揽了上去,小心翼翼问:
“老温,我们去看月亮,好吗?”
月亮渐渐升了上来。
百里临江与那人肩并肩,沿着城中街道慢慢走着。那人无话可说,倒是百里临江絮絮聒聒说了一路,一会儿说临江城的建筑如何与西域不同,一会儿评论城中的气候和风物,一会儿又对远方江面上终夜灯火通明、无比耀眼的十四层佛塔品头论足。
不知不觉,二人便走到一座大宅院的墙下。
青砖碧瓦,气象威严,远远便看得出宅院主人的身份显赫。百里临江耳目极明,听得院墙里传出的淡淡琴音。即使他对音律一窍不通,也听得出,弹琴之人必是个中高手。
纤指拨弦两三声,曲调未终诉衷情。
百里临江不由得放缓了步伐,沉醉在美妙的琴音之中。一曲终了,却听得一个女子深深叹气:
“大人虽坐在繁若的面前,却并未认真听妾身弹琴。大人心怀国事,常思常忧——不知繁若能否为大人分忧呢?”
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子声音传出,百里临江识得,正是齐雁臣的声音:
“繁若,如果一个人清高孤傲,却只能被众人排斥郁郁寡欢,和与人同流合污,却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毕生志愿。
“若让你来选,繁若,你会如何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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