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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雨,在闷热的傍晚来袭。夕阳落在远处的小丘上,把片片草地烧成紫黑色,近些的只是被金红的火舌灼亮。起得莫名,甚至未曾来得及看到乌云,行人就感觉到手背或额头砸落下来的雨,还恍惚地觉得是二楼泼下的水。
罕见的太阳雨。
尤里多斯今日没有出门,在家中温习拉丁语的书籍——父亲给他来信里要求他背记的东西,还要他用拉丁文给自己写一封信。眼见着一拖再拖,到了月末,才不得不拿起书,企图速通一门语言。
痴心妄想。
尤里多斯,他坐在方梨木桌子前,一只手拿着蘸了墨水的羽毛笔,一只手托着腮。瞧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正发着呆。越是做不完、做不到,焦虑与懊悔就越侵占他的头脑,就越发不愿去做。
以前父亲从不苛求他去学什么东西,多么温柔、体贴,自己只要扑在他怀里卖痴讨饶——就能得到全部了。自己是霍尔奇默克郡活得最惬意的青年。
现今呢,和公爵在一起。虽然公爵的忽冷忽热时常让这个年轻人的心时上时下,但是,总归也是卖个笑、示个好,更好的一切就都会奉送到他的眼前了。
出于安多诺私心的教育,贯穿了年轻男孩的一辈子,使尤里多斯并不为出卖情绪或者肉体来换取优待爱抚而感到羞耻。他反倒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哩。
他告诉自己:任何劳动都是劳动,我的劳动与付出值当那么多金币。我的天赋与运气就在于此,所以才可以得到这样多。
所以,读书,以及别的苦头——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些长相复杂、晦涩难懂的拉丁文,渐渐地在纸上融化,搅成一团墨水,漩涡里有着飞扬的思绪……
有这样闷头苦读的一天,他都能从公爵那儿又要到不少甜蜜的好处了。
他再看不下去一点儿,就阖上书,趴到桌上。手指划过立式书架,在一排书中,抽出父亲寄来的信笺。
这些信笺被尤里多斯标注上了日期,喷上香水晾干过。
尤里多斯还没有试过离开父亲这样久呢。
收到信那一天,尤里多斯会在院子里挑最美丽的一朵花摘下,制作成标本,再教巧手的匠人做个最合适的玻璃瓶罐装,里头附上写明了日期的花体字小卡与祝语,还有廉价的各式宝石尤里多斯想要购买漂亮的珠宝,然而财力不足,因此郁闷无比,认为美残缺了。满满一橱柜的没用玻璃瓶、宝石与花,老嬷嬷常常抱怨这种无谓的大开销。他要给父亲一个回归的惊喜。
他在这些闲事上倒是肯煞费苦心。
展开一封信纸,正是7月18日夜雨中写下,21日午后送至他手中的那份。雨水洇糊了墨,因此一些段落看不清楚。他把下巴搁在小臂上,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封信。
,用小刀裁开,紫罗兰香味扑面而来。这封舞会的请柬很正式,对尤里多斯用了敬称,漂亮飞扬的字体出于公爵亲自手笔。
近来公爵的身子好了许多。一旦身体的疾痛缓解,稍稍松懈,他就离不开寻欢作乐来继续麻痹、摧毁精神。下周六的午后,公爵要他以宾客身份,参与公爵府的舞会。舞会还糅杂了霍尔奇默克郡舞蹈节上的面具风俗,尤里多斯期待不已。
客人还有其他几位,特意迢迢而来的,与公爵相熟的贵族,以及霍尔奇默克郡当地的权贵。阿斯洛夫没去。他见了公爵一面,也就是给神父送行的那次,回家就大骂公爵是个趾高气昂的毒蛇、蝎子,最讨厌的那一类典型老爷做派,闹得很难看。理由也十分可笑,仅仅是因为公爵频频不搭理他的热络,并冷不丁出言嘲讽,还说得格外委婉,常介于玩笑与耍机灵之间。
“得啦!阿斯洛夫,你还是小孩儿么?这样计较。”他的妻子温言劝慰。
“难道只因为这个吗——我的直觉从来很准!”阿斯洛夫宁愿得罪一帮子人,也发誓不再与公爵来往。
这时候,尤里多斯才发现,在信笺纸张的右下角落,有一束画出来的紫罗兰。主人雅致的格外用心,着了维托斯家族的名。
刚刚五光十色的物欲梦境,在这个瞬间,似乎即将与现实重合了。
工作日去到公爵府里当差。公爵伏案写信、写文书或者作诗,尤里多斯就在旁边掌灯或者等候。等到公爵累了,就搬张小凳子来,捶腿或者捏肩。
周六你打算穿什么?公爵要尤里多斯给他去拿一根雪茄,还有一块儿小毯子。
尤里多斯取了毯子,却犹豫着,最终没捎上雪茄。
“周六嘛——我也不清楚,但总不好给您丢脸,”尤里多斯把小毯子妥帖盖在公爵腿上,语调体贴柔和,“雪茄我没有拿,您昨晚咳得厉害。我担心您身体。”
公爵叹息一声,手搭到额头上,不语。这个动作是安多诺喜欢做的,尤里多斯默默瞧着,在情人面前想念起自己的父亲。
好孩子,抱我去床上吧。公爵的神色疲倦,尤里多斯才注意到,他瘦削的脸颊此刻微微蒸出病态的红,凹陷的眼窝似乎更深了。
探手,摸到微热的温度。尤里多斯
', ' ')('将公爵稳当抱起,每次都会惊讶于他的轻盈,想象他是一张旧报纸,风一吹,就会咳出要破掉的响来。
“您有些低烧。”尤里多斯贴在公爵耳边说。
“昨晚折腾得厉害。”公爵的嗓音,在低烧时,反而柔细很多,大约是无力虚弱所致——教人无端听出几分温情来。
都怪我。尤里多斯眨眨眼。您腰疼不疼?
哪儿都疼。公爵似乎真的有气无力了。
“那我更罪该万死。”尤里多斯努力做出柔情蜜意的温顺神态。他低头吻公爵的眼帘,却想起与父亲缠绵后温存的日夜,自己也是这种模样,一时为自己的虚伪感到作呕和惊奇。
在床上安置好。鹅绒的被子盖上。去取药。
药喂到嘴边,却不吃。嫌苦。男人向尤里多斯要更温情的抚触。
尤里多斯就抱住公爵,用嘴渡过药片。他门牙咬着药粒,就这样唇齿相依地喂了几颗。又拿过温水送服。吞吃完药粒,公爵靠在床头歇息了一会儿,向着尤里多斯伸手。
就是要他到床上来。
尤里多斯爬上去,手撑着床。公爵揽住他的脖颈,压着他吻向自己。极深的吻,像要把对方吞吃掉,呼吸在吮吸纠缠中交换,尤里多斯能感觉到那有些过热的浑浊气息,以及他得了肺病缺氧时发出的、不自觉的哼吟。
游移在公爵纤细的腰上,感受他呼吸带起的起伏,尤里多斯甚至能隔着皮直接摸到他的肋骨。太瘦了。
和父亲的情爱经验,使尤里多斯表现出一种天真体贴的情人特质,他擅长于表现丰沛的感情,自然而不做作,就像父亲对待他那样。此刻责备的眼神落在公爵的脸上,他柔声道:“您要多吃点,不要再熬夜。也不要玩乐过度了。您身体吃不消的。”
哎!上次和自己说这些话的还是父亲。
“知道了。跟个小老头子似的。”公爵用力地揉他的头,弄得发丝很乱。
尤里多斯把公爵冰凉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微微眯起眼。
“您不嫌我多话就好。”
“不,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这些了。”公爵微笑。
“啊,很久?您的仆人,好友,或者爱人……”
差点儿说了家人。尤里多斯记起公爵家族一脉单传,现今已只剩公爵拖着病躯,孤零零一个。
“说了,我能听进去的呢,都死了,或者不再与我来往;说了,我不想听的呢,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些仆人,敢劝我的,我都打发走了。见到他们就招人烦,他们巴不得我死呢……”
公爵咳嗽一阵,脸上红晕更甚。他性格确实是乖戾、多疑如此。
“……那我应该庆幸好运吗?我应该被您划分到能听进去的那个行列吧?噢,不,大约也不幸运——”尤里多斯忽略后半截话,给公爵拍背顺气,逗笑道,“我是不是也将要死了?或者以后不再与您来往?那趁着您还能听几句,我多多地唠叨吧?”
公爵只是瞥他一眼,冷冷的。
“你怎么这样多话?”
尤里多斯立即聪明地明白,公爵不再说,是想休息了。他麻利地下床去拉窗帘,吩咐仆人,端冰盆,点熏香,放下床帐。公爵枕在他的腿上午憩。他用薄荷膏为公爵按摩头和眼。
温柔、均匀的手法,尤里多斯保证是绝对舒服的。往常公爵也很喜欢这样的伺候。这次公爵却发火了,连尤里多斯都觉得有些莫名。
他说烦,要尤里多斯滚出去,末了,又说自己的头痛得像要裂了。
是疼痛导致的吗?尤里多斯猜测着,就安慰他,要为他去叫医生放血,帮他拿药,给他按揉。
放血,你想害死我吗?!公爵高声质问。
接着,咒骂那些医生全部都是庸俗的蠢货,只会放血、给狗屎做的药,使人要死不死的,好从他兜里赚钱。简直比教会里那些奸淫的神棍还要尸位素餐。从医生,骂到自己的一群仆人、周亲好友,再到整个国家,最后到尤里多斯,好像所有人都狼心狗肺、无可救药,一齐盼着他死。又说自己不如死了算了,只是还要杀几个人陪他才好,否则世界上的白眼狼太多。
脑袋只是因发热隐隐作痛而已。他不可能在旁人面前表现得如此粗鲁又神经质,自我也感觉像个疯人院患者,但却在无端的宣泄中感到快意。
反正这个男孩儿是仰赖着他富贵的小情人。
他就尽情地泄愤。
尤里多斯这次没安抚他,反倒在黑漆漆里笑着问:
那您杀了我陪葬吗?
不。死后我不想看到任何的熟人,尤其是你。
那怎么办?您在下面可没鸡巴伺候您了。
粗俗大胆。
让公爵到嘴边的话一梗。
但他表面并不似安多诺那般温良、慈爱,很快反应了,便报以更尖锐的毒舌:
就你那点东西,称两卖显不出价的玩意儿。我从前嫖妓也比和你爽得多,用不着你半点。留着自己玩吧,毛都没长齐——什么货色!
', ' ')('您真锐利。尤里多斯真诚地说。
本来要说恶毒,又担心真的被打骂。最主要是怕克扣了零花。
公爵将一骨碌话儿吐完,又觉得骂得太狠、太毒,倒像连带骂到自己身上了似的,就弱了些气焰。
“好了!滚吧。”
尤里多斯就坐床边穿鞋。
平常冷淡、敬神又病弱的公爵,有文质彬彬的阴冷,像个古董人偶,还是在城堡储物间里、有恶灵附身的那种。相处起来总有被凝视的寒意,压抑似暴风雨的前夕。现在,莫名其妙地被大骂一通,尤里多斯反倒痛快起来——瞧!自己总不算在和个假人相处了。无论什么情绪,他总是能敏锐地体察到它的真实与虚伪,并拥有相应的感觉。即使他自己也没发现有这样的机敏。
“我觉得,现在才像真的您。”他整理衣领,小声道。
公爵久久不动。
最后传来一声闷笑。
“明天再滚回来,别迟到。我要教你舞步,你跳得实在太丑。”
已经走到门口。尤里多斯停住,旋回去,垂头应下。像个被摆弄的木偶,动作僵硬、可怜又滑稽。
“好的,好的。感谢您。”
“真是好孩子。去吧。”
叹息一声,又变成了平日里那样轻轻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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