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白直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戏,为了沉住气,他喝了口啤酒,夹上一筷子河虾剥壳吃肉,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村里没有,村外有,我女朋友的考古专业老师,他六十多年前上山下乡,插队到咱们村的。
“是么?”侯智康用筷子掐了半个剁椒鱼头到自己碗里,吃了两口,挑起眉梢反问“叫什么名字?”
路白直心中一喜:认识侯智康这半月,他一直以淡定冷静的面孔示人,这还是头一回对一件事表现得这么感兴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哩。
于是路白直故意吊他胃口:“告诉你也不知道,这六十多年前,我们两个还没出生呢。”
侯智康轻蔑一笑,嘬着鱼头骨上的鲜味:“只要是我见过的,听过的,就像电脑存档一样不会忘。关键是电脑会死机,硬盘会坏,而我不会。起码暂时不会。”
“那侯大哥你先回答我第一问题,我再告诉你那老师的名字。”路白直知道侯智康不会拒绝。
“好好好。”侯智康果然一口答应下来,将烟头戳灭在鱼骨渣上,眯着眼睛喷出一大团烟雾。“那四个人呐,我都熟。”侯智康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游客接待中心后面,停车场尽头的老屋还记得不?”
路白直期待地点点头,停下了筷子上的动作。
“那就是黄宗发家。”侯智康捏扁易拉罐,打了个饱嗝。
路白直连忙给他开了一罐新的。
侯智康接过啤酒:“黄宗发不是地道本村人,外来户,现在应该快八十岁了,年轻的时候姘头很多,终身不娶,没有亲戚没有儿子,也从来不工作,却顿顿有酒有肉,你说奇怪不奇怪?”
路白直回想起那天晚上侯智康播放的录音,张奉贤确实称呼一个嗓音难听的老人叫黄宗发。
侯智康点上了第二支烟继续道:“罗青合,我爸跟我提过他,小白脸一个,勾引女知青,睡村里小姑娘,偷东西,不干活,后来实在吃不了苦,就偷跑回了家。听说他老爹有点背景,编了个重病的借口,就让罗青合留在了北京。”
“哦?”路白直挑起眉峰“我那老师也猜测罗青合跑回了北京,但没有重病这个借口,而是不辞而别,到现在都联系不上。”
“当年的女知青没有一个因为吃不了苦而逃跑,罗青合当然没脸和大家联络啦。”侯智康笑着摆了摆手“反正我老爸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杨祥志呢?听说他疯了。”路白直吮着手指追问。
“是疯了,但真疯还是假疯谁知道呢?”侯智康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抓了一把螺丝用嘴吸,吸不出来就用牙签挑,吃得津津有味 “不然怎么会有杨竞新这孙子呢?”
“杨竞新是杨祥志的孙子?”路白直有些小意外,跟着抬眼盯住了侯智康,试探道“那侯承莱……不会是侯大哥你爷爷吧?”
侯智康并没有立即回答,夹了一筷子河虾,居然是整只咀嚼,连虾头也吃,别说虾尾上的壳了。然后弹飞烟头:“该你了,告诉你这些往事的那个老师,姓甚名谁?”
“郑鸣,文理学院考古系的古文字学教授。他当年是来村里插队的知青。”
“郑鸣……”侯智康举起筷子的手悬在生菜上空,转而又收了回去,点燃第三支烟皱眉回忆“我爷爷……好像没有提到过这个人……”
“近百个知青,就算侯大哥你过目不忘,你爷爷未必啊。”
“这是遗传的本事好不。”侯智康边说边用手指关节敲桌面 “郑鸣……郑鸣……”刷得一下,侯智康起身说“我得回去翻下我爷爷的日记,当年还留了合影哩。”
路白直连忙追上去:“侯大哥,这饭都没吃完——你爷爷这么时髦,还记日记呢?说明也是知识分子啊。”
“我爷爷是清朝末年村里最后一个考上秀才的,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侯智康头也不回地跑到食堂外,跨上电动车准备走。
路白直连忙拽住他:“侯大哥,你爷爷有没有把江底救人的事记下来?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细节?”
“可能有。”
“你不是说自己过目不忘嘛?”路白直苦笑。
“关键是杨、罗、黄三人出事那年,我爷爷的日记被撕去了好多页……”
“这样啊……”路白直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这只能说明一点,侯大哥你爷爷是知道实情的!”微微一顿“可惜现在只能问当事人了。”
侯智康用双脚支撑电驴,语气戏谑:“黄宗发和张奉贤明显是一伙的,你敢问么?罗青合这人早就找不到了,你找谁问?”
“杨竞新的爷爷还健在不?”
“早死了。”侯智康往地上吐了口痰“红卫小兵造反的时候抄家,杨祥志和他儿子杨国兴在反抗过程中,一个被推死在地,一个被打成重伤,听说我爸也有起哄参与,不过细节就不清楚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杨竞新和侯大哥说话的时候语气那么冲。”一个闪念,路白直忙问“红卫小兵为什么抄杨家,他不是手艺人吗?还是两家以前有过节?”
“旧社会的手艺人只能糊口,发不了财,没听说有过节。”侯智康回答得很干脆,继而挑起眼角“我爸虽然有参与,但带头的是张书记啊。要说真正的罪魁祸首,非他张书记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