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站着等啊,上我们家坐会儿,喝口水,瞧这一脑门子汗!”
冯云笙在这点上与霍敬识极其不一样,楼上楼下两三年,霍敬识从没去哪个邻居家串过门,他倒因为常常在楼下等霍敬识,没少上这家那家喝杯茶坐一坐。眼瞅着闲扯一个钟头,霍家大门始终不见动静,邻居大姐留他吃饭。他说不了,他去迎一迎。他把饭盒和面条暂时存在大姐家,主动拨出一碗让人家尝尝鲜。
迎着迎着,看见橡胶厂大门了。闷雷响了一路,这时开始滴雨点。他加快脚步,赶到传达室时,一道响雷把雨彻底劈了下来。看门大爷人不错,见天不好让他进来说话。他说他找会计室的霍会计。大爷告诉他,今天会计和厂领导出门谈事去了,都没回来。
“不回来啦?”
“备不住留那头吃饭了,事儿不要紧你就明儿再来吧,估摸着今儿见不着人。这个天,回也都直接回家!”
冯云笙的心思全在霍敬识身上,心不在焉地和大爷聊了几句,一等雨势渐小,就准备走。大爷劝他这云厚着呢,还得下。他坚持要走。大爷好心翻出个大号编织袋给他,说好歹能当半拉雨衣使。
回去的末班车已经没了。冯云笙只能走着,半道雨果然又大起来。等回到楼房,他已经给浇透了。霍敬识还是没回来,他等不了了,当差不由己。他向邻居大姐借了把雨伞,赶回厂子。
霍敬识是第二天下班回来的。前一晚应酬喝多了,路又远,几个人在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前脚刚进门,邻居大姐就来敲门送饭盒,说:“他表哥,这是给你的,搁我们家一天一宿了!怕闷了我还一直给敞着口儿呢!还是有点儿不新鲜了闻着……”
霍敬识一看就明白了。过去他总爱数落冯云笙干什么什么不行,其实一半是气话,冯云笙兴头上来或者情愿做什么的时候,也能把事情做得漂亮。譬如这捞面卤子。尽管吃不得了,心意倒是像模像样。他把饭盒刷出来,又洗了把脸,出门去找冯云笙。
不去不知道,一去他发现平房一片地势太低,昨夜一场大雨让许多角落积成了水塘,呱呱地赛着蛙唱。找到冯云笙住的杂院,树荫几乎把整个院子罩满了,太阳只晒得进几块斑驳,六点半的光景暗得像八点。冯云笙家的窗户没关,但挂着窗帘,好半天霍敬识才敲开屋门。
一见来人,冯云笙愣了一下,人都忘了往屋里让。霍敬识看他一脸倦色,以为是夜班回来补眠睡到现在,笑道:“还没睡醒?”他这才把门敞开。
霍敬识进了屋,屋里一股湿气,再一低头,洋灰地返潮得画上地图了。他问冯云笙吃饭没有,一块儿吃饭去吧,谢谢他昨天给他送面条,太不巧了没在家。
冯云笙反常地表示没有胃口。他终于觉出不对,“你病了?”一摸脑袋,果然发烧了,不过不是特别烫。“吃药了么?”
“吃了,睡一下午了。”
昨晚冯云笙淋了雨,到厂没多久就难受起来,好容易挨到下班回家,赶紧问邻居要了片药吃,想着睡一觉发发汗。眼下烧是退下去一些,不过人格外没有力气,喉咙也痛得要命。
霍敬识沉默地环顾了一圈屋里,不知想些什么,又静过一会儿,最终发了话:“收拾几件衣裳,你这儿太潮了,再弄出肺炎来。”冯云笙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坐在床边眼神怔怔地看着霍敬识。
见他傻愣着不动,霍敬识索性自己去柜子里翻。刚翻几下,手边递过来一个包。“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那个也带上吧……”生病让冯云笙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更显得小心翼翼在讨好。
霍敬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尽管没看,也知道他在偷瞄自己。这在过去是他常有的反应:期盼已久的事终于得到应允,雀跃之余又担心主子反悔,空欢喜一场,于是更加想要确保应允成真,不再生变。那时霍敬识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嫌弃他:“这点儿出息吧!”今天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霍敬识以前只会觉得冯云笙可爱,可怜,可气,可悲,让他头疼,让他着急,让他舒坦,让他寒心……但从来没有在他身上体会过这样……心疼的滋味。
第九章
倒退十年,霍敬识绝想不到而立之年的自己是如今这副模样。总该是正经八百的当家人了吧,独当多面,让父母颐养天年。他不会只有冯云笙一个,多半为了父母已经娶了一个谁,说不准孩子也有了。而家庭之外,冯云笙顶多占个四分之一、五分之一,这还是自己对他没有腻烦的情况下。假如冯云笙恃宠而骄的劲头太过,恐怕整个霍府也难再有他的位置。这绝非不念旧情,冯云笙不可能是霍少爷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上他从未瞒过冯云笙,冯云笙也不比他糊涂,否则霍家一败,冯云笙不至于连一年也熬不过去。他们谁也没有真正把对方当成过唯一。
后来时代改变了一切,不单是身份,地位,财富,前途,也包括人本身。无论霍敬识嘴上承不承认,他骨子里的少爷思想、阶级观念总是受到了冲击。他再怎样任凭冯云笙一脸追悔莫及地巴结讨好自己,心里的感受终究和过去不一样,心安理得的成分没有那么高。他更多是在给冯云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赎罪”的舞台。他知道这是冯云笙想要的,冯云笙一点也不委屈。
现在,这个一点也不委屈的人,正一脸委屈地坐在霍敬识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怀里抱着个空出大半没有塞满的行李包,虚虚斜靠在霍敬识的背上。不是故意要靠,是他浑身无力坐不稳当。他这么一晃一晃,晃得霍敬识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搂着点儿吧,再摔下去。”
一条手臂乖乖环上霍敬识的腰,接着一整个暖炉贴了上来,把霍敬识贴得从里到外沉不下神。没骑多少路,汗把衣裳遢成了半湿。不过很快,他意识到那不全是汗。他在被什么牵动着抖。路面很平,绝不是车颠簸出来的。
再蹬出十几米距离,霍敬识蹬不下去了,靠路边捏闸停了车。他一只脚仍踏在脚蹬子上,一只脚撑住便道牙子,半回过头,像无奈又像是给自己也开始不稳的情绪找托词,叹口气说:“你都把我弄没劲儿了。”他没有点破冯云笙在哭,他怕这个字一说出来,自己也要控制不住。
冯云笙抽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音了,从车上下来说想走走。霍敬识帮他把行李包夹到车后架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车座左端把着车把,一个在车座右端搭着车架,沿路慢慢地走。
他们从家出来时找了家馆子吃过晚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昨夜那场大雨为今晚洗出一片透亮清爽的夜空。正逢月初,路前方吊起一轮弯弯的新月。他们迎着新月走了好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拐过一道路口,霍敬识问:“还走么?”冯云笙扭过头,他拍拍车座:“还好几里路,上来吧。”
夜里冯云笙又烧起来,吃过药也不大见效,早上仍裹在被子里打抖。霍敬识提议去医院,他死活不肯,说没事,睡一睡就好了。
冯云笙的身体一向健康,过去就极少生病,一年也未见得闹一回头疼脑热。偶尔赶上一次,他别提多作了,恹恹地往床上一歪,俨然重病缠身,以一副又自责又无辜的口吻对霍敬识宣布: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对不起少爷了,不能给少爷端茶递水揉肩捏背,都是他的不是,等他有力气了一定好好伺候少爷,给少爷当牛做马。霍敬识明知他在装蒜,却仍乐于哄一哄他,觉得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趁病撒娇,远比暗地里耍心眼要可人许多。
再三确认他不去医院,霍敬识把药片和一杯水放到床头,留下张字条,叮嘱冯云笙实在难受就去楼下报刊室给自己挂电话。一提电话,冯云笙想起他还没跟厂里请假。霍敬识让他把号码写下来,承诺到办公室替他打过去说一声,他就不要楼上楼下乱跑了,再跑出汗吹了风,更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痊愈。他脸色犹豫,支支吾吾地不下笔,非得霍敬识不耐烦地“啧”他两声,他才听话。
等进了厂电话一拨,霍敬识总算明白冯云笙为什么怕自己替他请假了。也是霍敬识多问了一句,从电话线那端的满腹牢骚里拼出了事情原委。那位一直以来要挟冯云笙不得已上供的同事,前阵子不知和什么人斗殴斗大发了,把自己的命斗丢了。冯云笙不再需要给谁上供,担心霍敬识知道了这件事,不准他再来蹭饭。难怪突然忙起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岗位,冷不丁多出个坑,余下的萝卜可不得轮着填嘛!霍敬识这么想着,却并没对冯云笙提一个字,全当不知道,下班回家照从食堂打回两人份的饭菜。
冯云笙的烧退下去,人倒咳嗽起来。白天还好,夜里尤为厉害。霍敬识睡在他旁边,他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咳,越憋越适得其反,终于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听得霍敬识以为他要背过气了,下床给他倒来杯水,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你说你想咳就咳吧,憋着干嘛?”
他只顾得上摇头摆手,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不过去了,憋死了。”霍敬识一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德行,不知怎么好话也不愿好好讲了。
冯云笙就这样因为一场病悄无声息地挤进了霍敬识的生活,不知不觉间经营起两个人的日子。他每做一样事都做得尽量不着痕迹,总担心动静一大,会无端提醒霍敬识家里多出一个人。他不再整夜整夜咳嗽以后,霍敬识连最后一点两人相伴的不适也感觉不到了。
上班之前总能吃上新出锅的早饭,下班进门总有凉热正好的茶等着,霍敬识开始彻底习惯冯云笙在自己家进进出出。当他发现他早已默许冯云笙的衣物不声不响地侵占他的衣柜,便明白对冯云笙他绝非只有心疼。
两个人的夜晚并没有多出一份喧闹,反而格外安静。霍敬识喜欢靠在床头看书读报,冯云笙就盘腿坐在另一边忙自己的事,常常是做学习班布置的作业。有时他拿不准答案,向霍敬识请教算得对不对。霍敬识替他看上一眼,不是嗯一声,就是哪里哪里再好好看看,然后不知第几次地唠叨他放着写字台不用,非要窝床上,也不嫌难受。他总是笑一笑,说:“桌跟前儿坐不住,习惯了,就乐意待在少爷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