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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除了一张嘴也不剩别的。”

“真的不了,少爷信我一回。”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一齐盯着归置一新的窗口发了会儿呆——洗得雪白喷香的镂空纱帘,让春日的太阳晒出几块暖黄,而在黄白相间的底端,点缀着粉艳锦簇的玻璃翠,谁看都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冯云笙在想什么霍敬不清楚,霍敬识想的是:冯云笙刚才那一番胡说八道似乎也有点道理。

“少爷,”冯云笙出声了,“我真想过去那一院子海棠,玉兰,木芙蓉,还有银杏,紫竹……每年八月都飘着桂香,冬天有腊梅……我一闭眼就能看见这些,那味儿还能闻见呢……”

霍敬识看着他一脸追忆的陶醉相,小狗似的拱鼻子闻空气,不知怎么,一瞬间又想笑又想哭。怎么可能不怀念?那时不必出宅门,能把春夏秋冬四季的景都赏了。

午饭两人吃的春饼卷菜,也是冯云笙做的。同样是这个季节里霍府厨房的必备菜色,从立春到入夏,总有几天出现在餐桌上。

霍敬识对冯云笙如今的手艺真要刮目相看。过去他打死不愿进厨房。一提去登云楼,他马上表示,少爷安排他当什么差都行,就是别让他进厨房。在厨房窝一天还不满身油烟味?到时候少爷想搂他,就是他不嫌难闻,少爷也要反胃。

霍敬识指责他偷换概念,又一针见血地揭露他就是骨头懒,成天惦记不劳而获的美事。他腆着脸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能在床上把少爷伺候舒坦也是本事。凭什么在床上的劳作不算劳作?凭什么他不能靠着这项本事受宠得赏?何况他不觉得自己这份差当得比府中或酒楼任何一个人轻松——在床上卖力不叫卖力?

他这套歪理邪说简直让霍敬识想跟他生气都生不起来,反而觉得他可怜。不管他如何振振有词地给自己灌“凭本事吃饭”的迷魂汤,骨子里始终是个靠主子赏赐过活的下人。主子哪天不高兴赏了,他就一无所有。过去他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倒是新社会让他领悟不少,也勤快不少。尽管是被逼无奈,总好过继续混日子。

临走时他问霍敬识家里有没有富余的纸本,写过字也无妨,他使反面就行。霍敬识诧异他做什么用,他说跟厂里报了个工人业余学习班,写写算算用得上。霍敬识更加意外:“想起什么来了?”

他叹着气说,人家都积极,他也就别再当个别分子了。不合群的苦头他这两年可是吃够了。假如当初他能稍微收敛一些,哪怕装装样子,兴许就不会酿出那一场操作事故——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不必无聊得打瞌睡;即便瞌睡了,也总有人会叫醒他;或者事故终究不可避免,至少他能因为平时给领导留有好印象,落个留岗查看的处分,不见得连个商量也不给打,直接发配去锅炉房。

过去冯云笙一直深信不疑,以为只要死心塌地地“赖”在霍府,他这一辈子的指望就全有了。他满心盼着能把霍少爷这棵大树靠稳靠牢,哪怕一辈子低少爷一头,一辈子只能以下人的身份和少爷在一起,他甘愿。如今时代不再给他这种机会,霍敬识一个前朝少爷除了面对现实尚且别无他法,他就更加不该做梦。

可他还是想“靠”,还是想让少爷做他的主心骨。假若少爷告诉他,他该团结同事,该积极表现,他早会那么做。他是活在新时代里的旧人,旧身份才能让他踏实,因为他熟悉。

第八章

冯云笙过去一直有个毛病,他自己不承认,霍敬识的体会最真——他喜欢仆假主威。也不是真的冲谁发威,是有意无意地在种种小情小故上借风造势,好让自己从一众俯首听命的下人中间脱离出来。他是可以也是伺候人的,但必须是所有伺候人的人里最特殊的一个。他只愿做主子眼里的下人;在他认定的那些真正的下人眼里,他起码要是半个主子。

霍敬识每次点出他有这种心思,他必定极力辩驳极力否认,那股欲盖弥彰的劲头让霍敬识都“不忍心”继续拆穿他。有时候想想,就让他得意一下吧。他还有什么呢?也就剩恃宠生骄了。再说他敢骄也是因为他有宠可恃。讨不到宠的人,连骄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凡事有度,骄多了难免引人生怨。冯云笙又不是个吞声忍气的性子,谁给他白眼看给他风凉话听,他一准原样奉还。只有两种情况他不会与人纠缠到底:一是他给人添了麻烦帮了倒忙,自知理亏当然没脸回嘴;二是他信口开河惯了,真碰上个爱较真儿的主,非要摆事实讲道理与他掰扯一番,他也招架不住。

他不擅长就事论事地理论。他的做派一向是无理搅三分,胡诌乱道甩闲话在行,一旦正经理论起来毫无优势。他的胜利通常建立在他语速快,用词不堪又满口歪理,趁着对方还没拉开阵势,他先连珠炮地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等人缓过神来准备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他早“乘胜而逃”了。

霍敬识对他定义的最准确,说他就是耍赖。好比两个人决斗,哪有对方战袍还没披好,你就直接开局捅刀的?他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说这叫战术,硬对硬拼不过,当然得想别的招儿,哪能蹲那儿擎等着挨打?那是傻子!

“谁傻?”霍敬识揪住他,狠拧他耳朵。

他马上讨饶:“没说是少爷呀!我是说对付什么情形用什么招儿,不能拿自己的短去拼人家的长呀,那就吃亏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少爷,这可不是我胡编,这是书上说的!”

霍敬识那时断言他是胡搅蛮缠,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对付什么情形用什么招儿”倒真能派上几分用场。

无论世道如何,东家长西家短的人永远不缺。区别是曾经的宅门能隔绝外面的嘴,而自己家里的嘴不敢当面嚼主子的舌根。如今邻里的距离比过去近太多,“为你好”的人也太多。霍敬识今年二十九,这个年纪仍没有成家的打算,在整栋楼是独一份儿,因此没少被大妈大姐们关心个人问题。他不胜其烦,却无可奈何。他缺乏应对这类热情围攻的经验,不管他敷衍什么,总有一句叹息等着他——“说一千道一万,你横不能这辈子就自个儿过呀!”渐渐地,他宁愿挂上一副假笑频频点头,显示这些过来人的劝他听进去了,好尽快结束一场场被堵在楼栋口、楼梯口、家门口的“教育”。

冯云笙而今每个礼拜都来,有时还要来两趟,出来进去间很难避人耳目。他在单位人缘欠佳,邻里关系倒应付得游刃有余。不知他对大妈大姐们编了什么瞎话鬼话,霍敬识越来越少被堵在楼门口关心个人生活了。甚至人们看见他,霍会计霍同志也不叫了,笑眯眯地来一句:“他表哥,下班啦?”把霍敬识叫得一愣。再一琢磨,她们把冯云笙当成这个家的主角了!

“……她们就是憋得难受想说话,其实说了什么自己也不往心里去,要不怎么下回再见着你还是老一套呢。都是车轱辘话,就为痛快痛快嘴。你别顺着她就行。她一起头打听你,你就往她身上拐,等她扯起她家里那点儿事儿,也就想不起你的事儿了!”冯云笙站在水池边给霍敬识搓洗床单,搓几下停一停,打点肥皂淋点水,再接着搓。他现在每次登门必定要找点活干,似乎不干活待下去的理由就不够充分。他一边搓着一边絮絮叨叨:“……你说是不是?惜字如金,那话才有分量,一说一车就不值钱了。就像我,有事儿没事儿老嘚啵,全是废话,你过去不就嫌我碎嘴嘛……”

“你现在自我认识倒挺深刻。”霍敬识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沙发里看报纸,冯云笙说了一大串,他只回了这一句。

冯云笙抬胳膊蹭了蹭鬓边的汗:“少爷,我要是一直跟你在一块儿,我早不那么落后了。”

霍敬识没接话,笑一声,对他的溜须拍马不买账。

冯云笙说:“就我之前待的那个车间的主任,水平照你差远了。一开会说的都是什么呀!还批评我打瞌睡,是个人听他说话都得犯困……”

霍敬识见他的嘴又开始没把门儿的,报纸一撂,抬手点点他:“你就别改,早晚锅炉房也装不下你。”

“可是你说,怎么你的话我就乐意听,他们说的我就不乐意听呢?”他举着两手的肥皂泡回过头。

霍敬识看他一眼,没理他,又把眼睛挪回报纸。

夏至一过,冯云笙突然忙起来,说是锅炉房人手不够要加班。霍敬识厂里的事情也多,彼此半个来月没有碰面。这就到了霍敬识的生日,小暑之后第五天。他自己都忙忘了,冯云笙却记得清清楚楚。

冯云笙见证了霍少爷十岁到二十四岁间的每一个生日。最早的那一年他五岁,刚进霍府半个月。年纪虽小,印象极深。他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过生日能吃上那么多好东西,得到那么多新鲜玩意儿。那时他对霍府的一切还很陌生,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让一院子的五颜六色晃得眼睛都花了。他觉得霍少爷就像个小皇帝;他想像中的皇帝也就过这种日子。那天他和其他下人一样,沾小少爷的光得了老爷的赏。那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赏,他到现在还记得:两块洋点心外加一块大洋。他让母亲领着作揖谢赏。回去以后大洋还没捂热乎,就让母亲要走了,两块洋点心倒让他开了胃口。他舔舔嘴说还想吃。母亲正扫炕铺床,随口告诉他:明年这时就又吃上了。他当然不至于等上一年才能再吃上点心,霍府一年有那么多热闹要办。但是这句话他一直忘不了。因为这让霍少爷在某种意义上与他的期盼挂了勾。

霍敬识的生日也是霍太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就这么一个骨血,没有什么能比他更亲。霍老爷过寿的面条她都不曾亲自动手,只有儿子能让她在小暑这种闷热的节气心甘情愿闷在厨房里,从打卤到擀面,一站两三个钟头。这一天,霍敬识不管在外面忙到多晚,一定会回家吃下这一碗生日面。

冯云笙比不了当年霍太太的手艺,连那些食材和作料也配不齐。他只能依照记忆尽量还原。他特意和同事调了夜班,好白天在家鼓捣卤子和面条。节气太热,他必须当天做,不然再好的东西闷一宿也要馊了,而等霍敬识下班现做就来不及了。

他拎着两个饭盒和一兜子手擀面,掐着时间往霍敬识家走。远远一看窗户是关着的,到楼下也没有熟悉的自行车,他心里诧异,平常这个钟点霍敬识已经到家了。上楼敲门果然没有人应。一个街坊正好出门,说:“没回来呢,没听见开门声。今儿够热的!”

“是热——闷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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