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2 / 2)

一瞬之间,华俨竟后退一步——他好像从那灰色的眼眸里看见了狼一样扑人而噬的狠光。

然而立即,那光芒就消退了。秦赐垂落眼帘,道:“末将——自然听从晋阳侯节度。”

华俨终于满意了,“这就好,这就好!”

***

这是一条必败的计策,秦赐心中明白。

铁勒兵马轻捷剽悍,四处掳掠,从不随军携带辎重,攻下他们那空空的大营根本没有意义。但对于汉人而言,“攻营拔寨”的功劳,听上去倒是很厉害的。

李衡州为秦赐备置战马,一边忧心忡忡地道:“您为什么不多劝劝?城中用度充足,最好的法子便是死守,若是那华国相说不通,您便去跟晋阳侯说说?”

天边刮来大风阵阵,似是要将远方的沙尘都挟卷来了。秦赐拍了拍战马,眯起眼睛望过去,铁勒人的旌旗隐隐约约,像埋藏着无数兵士的怒吼。

“过去夏子固曾与我说过一句话。”秦赐慢慢地道,“他说,战场上的事,归根结底,也还是朝堂上的事。我当时没明白,如今才明白了。”

李衡州一怔,“什么?”

“官家让我听从晋阳侯节度,又调回了温育良,显然是为了安抚温家,唯恐晋阳出事。但小娘子——”秦赐顿了一顿,声音发涩,“小娘子还是留了后招,她派黎将军带兵来援,而黎将军是秦家的人。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黎将军到来之前,我绝不可以与晋阳侯撕破脸。”

李衡州其实没能听懂,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部分,“您是为了小娘子?”

秦赐一个翻身利落上马,马鞭往前方指了指,“若是我与晋阳侯和国相争吵,依他们那个骄懦的性情,举城投降都说不定。”他冷漠地笑了笑,“如今他们还有点争功邀赏的劲头,我应当高兴才是。”

李衡州愤然,“他们前几回擅自派兵出城,损的是他们自己的人;如今却让您去做诱饵,他们自己袭击个空营!”

“这条计策,也不是全不可行。”秦赐沉思着,“我已命罗满持带人在龙山布下埋伏,我们的人数毕竟比铁勒人多一些——但到底只能靠我们自己。”

轰隆声起,沙尘飞扬,是那内城门渐次地打开。秦赐回头,看见身后三千名整装待发的将士,每个年轻人的眼中都闪着不一样的光芒,好像那城门之后就是另一个崭新而宽敞的世界。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首诗,是很久以前,在秦府的小院里,跟着秦束一起学的。

“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我会赢的。”末了,他低低地道,“我会将他们,都带回来的。”

***

显阳宫前殿,那宦官引述着传信军士的话,但却又说不完全,每每在重要的地方卡住。

“原说是按照晋阳侯的计策,秦将军带三千人出城,引铁勒人往西边的龙山去——龙山里还埋伏了一万七千人。铁勒人最精锐的部伍就是由鲜于岐带领的万余人,秦将军出城后虚晃几招,当即就引得鲜于岐追了上去……营垒中只留下数千人看守。晋阳侯和国相立刻整军而发,将那营垒杀了个七零八落,俘虏三百有余。但晋阳侯恋战,即使踏破敌垒也不肯退兵,龙山那边,秦将军屡次派人传信,让晋阳侯赶紧回城,他们虽靠埋伏杀掉了半数铁勒人,那鲜于岐却是最机警的,已经嗅到风声要在入夜前回营了……

“晋阳侯却发了怒,说此间到底是谁听谁的?还、还提到了永宁宫的名讳……总之他一定要秦将军坚持到底。至于秦将军那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详,只听几个逃兵说起,是秦将军怕鲜于岐掉头回营,若见到晋阳城门户大开必定长驱直入,所以他拼死要拖住鲜于岐……

“到入夜时,晋阳侯又有了新想法,要奔龙山迎击上去,与秦将军来个首尾呼应……但是,但是天已经黑了……”

***

残阳如血。荒凉林木间的大风好像将那残阳中的血腥气都抽了出来,狂躁地扑打到每个人的脸上。

秦赐已带兵深入龙山,鲜于岐的人马紧随其后。但似乎是觉出了什么异样,又或者只是害怕夜晚降临,铁勒人不再往前追了。

再往前走,便已没有己方的埋伏了。那夕阳即将要坠落了,四方山林都蒙着晦暗的晕,像是在等待着迎接最后那光芒万丈的一跃。

黑夜的威胁,对于汉人胡人,都是一样公平的。

罗满持已带兵聚拢过来,秦赐最后清点了一遍人数。两万人,还剩八千有余,但杀敌大半,并不算输得惨重。只是他不知道,此役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长剑上淋淋漓漓地垂下鲜血来,他浑身血污,也辨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但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很亮,他带领着将士往前披荆斩棘地走去,希望找到回城的道路。

因为小娘子同他说了——

“你不可以死。”

“将军、将军!”

马蹄嘚嘚狂躁地响起,是他方才派出的传令兵——“晋阳侯他往这边来了,说要同您首尾相应,请您做好准备!”

“什么?!”秦赐蓦然勒马回头,马匹长身立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他马鞭一扬,厉声道:“不行,快追,快将铁勒人再追回来!”

夕阳刹那间跌落,黑夜,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临下来。

***

“晋阳侯领着得胜之师,斗志昂扬,掉头去龙山迎击铁勒人……入夜时分,铁勒人从龙山山口杀将出来,晋阳侯一见,竟吓得马失前蹄……那山口狭窄,四方又暗不辨物,我方五万兵马恐慌之下相互踩踏奔突,都争相往回逃!”

那宦官说到激动之处,几乎破音,阿援给他打了个眼色,他缩了缩脖子,再小心看向皇后。

皇后的表情却是没有变。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那时华国相正在城楼上据守,见我方军马逃归,便放下吊桥让他们进城。谁知道铁勒人就跟在后面!那时候,那时候秦将军,竟也从龙山中追了出来,朝铁勒人弓-弩连发,那鲜于岐似乎被射中,攻势却未稍阻——秦将军追上来与鲜于岐缠斗,一边示意华国相收起吊桥,但是来不及了,铁勒人马已经和我方军马一同飞奔入城!华国相见大势已去,当即号令残兵,往南退去,与黎将军会合……”

“大势已去?”

秦束轻轻地出了声。

她的眼神里带着笑,但却冷冽如冰,那宦官看了一眼,竟打了个寒颤:“是,晋阳侯已经战死,秦将军当时也只剩下数百人还在身边……”

“那他华俨,号令的‘残兵’,有多少人?”

宦官想了想,“最后他带去黎将军部的,有十八万左右……”

“十八万劲装男儿,就这样被他带走,留下一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给铁勒人屠戮?”秦束笑了,“且莫忘了那些老弱妇孺之所以遭屠,还是因为自己的君侯和国相要出城杀敌呢。”

宦官赔着笑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秦束转身,慢慢走回御座前,优雅地坐下,低头理了理衣襟,才道:“你方才说,秦赐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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