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上这片故土时,他已记不得今夕何夕,记不得何时离去,记不得何日返程,更记不得这之间,遥隔了多少重山水,横跨了多少回不去的韶华空负。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的妻,也曾出身书香门第。当年他逞一腔报国孤勇——当然也不过是徭役所迫的无奈之举,而只身赴边,临别前夕,那个温柔的姑娘,借着油灯,一面补衣,一面柔声念了几句诗:“诶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不甚懂,却暗自记在心中,只因出自她口。
眼前这故土,与记忆中的影子渐渐重合,却有些陌生。也不知是岁月模糊了记忆,亦或是记忆淡忘了自己。曾经被时光放逐的少年,如今蹒跚归来,华发满头。此刻重又吟起那诗句,如同关山下无数个思归的不眠夜,却第一次名了那语中苍凉,有了落泪的冲动。一种名为近乡情更怯的不安,让这名出生入死的汉子,手掌都战栗起来。他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快一点到她身边,告诉她:我回来了。他开始跑起来,以一种踉踉跄跄,近乎手脚并用的滑稽的姿态奔跑起来。
小心翼翼叩响了门环,却无人应。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色,暗嘲自己粗心,此处不同边塞,这个时辰,她该是早已睡下了。
他不想扰她休憩,他知道,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日子一定不好过。本已万般操劳,今夜若惊醒她,怕又是要为自己忙前忙后一整晚。
正暗自懊恼,却发现门并未上闩。推门进去,满院蓬蒿让他心中愈加不安,那半人高的张扬姿态,哪里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心下一凉,她不在吗?是另嫁了他人,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强迫自己拨开杂草走下去,可这数日来,没日没夜的舟车劳顿,饥寒交迫的困顿,所有不安,惶恐与疲惫,此刻有如杂草般疯长,几欲将他击溃。临近屋前,才望见,杂芜掩映间那扇小窗,跃动着微弱的烛火。只一刹那,所有压抑着,喧嚣着的情愫,皆如潮水般消退下去,只剩下窗前那一抹粗布衣裙的瘦削剪影。灯下,低眉敛目,缝补衣裳,单薄身影绣在墙上,宛如画中人。
他屏了息,许久,轻唤:“浣儿……”
她循声望来,对上他风剥霜蚀的面容,眸中情绪,先是错愕,继而化作漫卷的狂喜。急匆匆起身,只听得一声闷响,想是她仓皇间撞翻了绣凳,可她顾不得,提了裙裳跑出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纵使他此刻满身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