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书的故乡在江南一座临水小镇上,距离延州城百余里。
镇上东西南北只有五六条街,走着走着就到了尽头。
作为镇上唯一的大夫,沈郎中的家很好打听。
去年冬天,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守着炉火打瞌睡,天亮之后就没了。邻居家的小伙子入京报丧,看着空荡荡的尚书府找不到沈桐书,只好回来。
乡亲们凑份子给老人办了一场简单的丧尸。
一口薄棺,小小坟包。
附近沈尚书找来石头,草草地刻上了歪歪扭扭的“沈郎中”三个字。
小皇帝站在那个简陋的墓碑前,看着纸钱的灰烬在风中飘飘摇摇,极目远望,一片江南好景。
刘总管说:“陛下,这就是皇后娘娘的养父。”
小皇帝静静看着荒草中的墓碑。
沈桐书从来不曾提起他的过去,甚至朝中也少有人知道他在江南还有一个养父。
这个人一辈子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活得万分谨慎,不肯给人留下一点可以利用的破绽。
小皇帝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尚书府的门房大爷老糊涂,逢人就问他家先生是不是会江南老家了。
这座墓碑就像沈桐书一样,不动声色地伫立在夕阳中,安静地等他说话。
小皇帝说:“你们都退下吧。”
侍卫们退到外围。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跪在了那座潦草的坟墓前:“小婿叶晗璋,拜见岳父大人。”
他是天子,是万民之主。
可现在,他就像世间所有的普通少年那样,跪在自己岳父坟前,弥补那些礼数不周的亏欠。
可冰冷的墓碑不会回应他的示好,仍然冷冰冰地看着他。
小皇帝轻声说:“岳父,桐书病了,病得很厉害。朕用尽了所有手段,请来了天下名医,可桐书他怨恨朕,再也不肯看朕一眼了。”
夕阳渐渐沉下去,大半天空湖水都被染成了一片赤色。
小皇帝闭上眼睛:“岳父,你是大夫,你能不能告诉朕,朕该怎么做,才能让桐书醒过来?”
可他听不到任何救赎的线索,只有风沙沙地吹动荒草,萤火虫从黑暗中升起。
小皇帝开了一坛祭酒,在黑夜中与墓碑对饮:“岳父,山楂糖很好吃。”
竹影萧萧,微风意暖。
小皇帝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恍惚中好像看见了那一袭清雅白衣,站在湖边静静地看他。
小皇帝眼中溢出泪水:“桐书,桐书你原谅朕了吗?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看朕一眼好不好……你……你看朕一眼……”
湖边的白影摇摇头,沉默不语地看着远方天水相接的那条弧线。
小皇帝急得语无伦次,那些惹人烦恼的胡话又开始稀里糊涂往外冒,哽咽着说:“朕不能没有你……桐书……朕……朕还有国事要请桐书拿主意,桐书,桐书你看朕一眼,看朕一……”
哗啦一声响,清夜湖上溅起大片水花。
年少的皇帝醉眼朦胧,恍惚间慢慢沉入了湖底。
他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回到襁褓中。
那一夜,张郄领兵造反,皇宫之中血光漫天,遍地都是刀剑厮杀之声。
他被老宫女护在怀里,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
小皇帝不记得那场兵变了。
那时他实在太小,连话都不会说,只能呜呜地哭着。
他哭到天亮,杀伐方止。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