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时已过。
方琼吃饭的时候心神不宁,仍牵挂产床上的宁朔,筷子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
卢绍钧叹了口气,教人盛碗炖汤给他。方琼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到一半,忽闻后院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
他赶忙放下碗筷,跑过去了。
婴儿的啼哭响彻产房。
方琼冲进房门。
只见乳母的怀中抱着一名新生的婴孩。宁朔靠在床头,虚弱不已,面色因力气耗尽而显得格外苍白。
方琼又惊又喜,上前握住他的手。
“……殿下……”宁朔微微开口,“……臣……哈啊……”
“——你辛苦了。”方琼搂着他,说,“好好休息……”
宁朔腹中仍是剧痛,直至胞衣娩出,才算平息。虽然失了气力,身子却方受折磨,余痛不止,难以歇下。
收拾完床铺,下人赶忙端食物过来,都是些补血补气、宜于入口的汤水。方琼接过碗,喂他略吃一点。
乳母为婴孩擦了身,抱过来给他瞧:
“殿下,是小王爷呢。”她高高兴兴地说。
宁朔连忙制止她:
“……不可胡言!……这孩子只是王府的仆人……”
“——乳母又没说错。”
方琼微笑,接过自己的儿子。
有些早产的男孩,皱皱巴巴的,人也瘦弱,瞧着心疼。可眉眼之间,同他的父亲一般清秀可人。烛光下,纤细的眉眼中,亦含着一抹安静的幽绿。
“……真漂亮,是个纤弱的孩子。生在这世道,别受人欺负了才好。”方琼喃喃道,“他使我想起生在大哥庭院里的那一丛丛南竹,清透挺拔,秀而不伤,雨后碧绿清新……就以‘南’字,做他姓名可好?”
宁朔又是感动,又因身子难受而不安,闻言,忽然落下泪来。
方琼请乳母将孩子抱下去,侍女们也跟着回到外室,等候差遣。
他从怀中拿出帕子,为宁朔拭去泪水:
“……别哭,你总是轻视自己。这王府早已是你的家,你又何苦轻贱自己和孩子呢?”
宁朔低头,十分哀伤:
“……臣总以为蒙此隆恩已是上天眷顾……跟着先帝时,见多了先帝身边那些贪心者的下场,知道不可需索无度的道理。待臣身子好了,还要保护王爷一生。——这一切就算再多,也是王爷给的。臣又怎敢在下人面前自居主子呢?”
方琼答道:
“咱们王府,确有一些主仆之分,但并不欲像宫中那样,把人当卑贱的奴才。你辛苦生下的,是我的儿子,无论他日后做什么,都拥有他的身份。我必要教他谨慎为人,但也不许他自觉低人一等……”
宁朔含泪点点头,休息了半晌,稍微能动,便要披上厚衣,试着下床走动。
这家伙,不仅身子结实,还是个倔脾气。方琼暗想,小心地扶着他的腰。
……人和人当真不同,晗姐那时生完,三天也难下床……
卢绍钧闻讯前来,见宁朔当时能够下床,也惊讶万分。但这侍卫终因元气大耗,稍后回榻上歇着去了。
方琼同他告别:
“明日再来看你。”
宁朔温顺地“嗯”了一声,待方琼走后,才敢睡下。
各人都安顿好了。外头的烟火、炮仗,仍是彻夜不休。狂欢庆祝的人们,要在这一年一回的机会里放纵。
方琼心神激动,睡不着觉,换了便服,连个侍卫也不带,拉着卢绍钧上街。
“那孩子往后定是个美人。”
他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说,面庞被灯火映得闪亮。回头却望见卢绍钧半个挺拔鼻梁,泛起烟花过分艳丽的色泽,那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干嘛?”
“没有你美。”卢绍钧回答。
“当然要比我美,”方琼望向焰火,“……我只是个异邦人。”
大好的时节,生生被他说得寂寥万分。
卢绍钧反拉着他的手,到玉兰楼小坐。过年的酒楼并不开张,全因卢二公子是东家,让他尽享这一方喧闹里的清净。
卢绍钧搂着方琼,隔着一盏纸窗,望向湖上星火。
那“二公子”、“王爷”之流,像一种浮在礼仪的表面、但已于内心深处渐渐淡去的身份一般,两个人不约而同站在了未来。
这通往另一个时空的、走得太快的灵魂,在孤寂的空间里触摸彼此。
“……冷。”卢绍钧劝他,“别脱了。”
“真新鲜,头一回是你不想干……”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肤浅?”
方琼说道:
“男子无非权色二字,色亦是权的一种。你虽没有朝中身份,但操的人是我,很满足,对不对?”
卢绍钧点头,又否认:
“不过我要的这色,并不是权的一种。”
“是什么?”
', ' ')('“是情。”
“你懂情?”
“为何不懂?若天下男子都如你说的这般顽固不化,没一个懂的,那苏胡尔缇为何为个无聊的遗愿来找你?”
“他那是……把爱的女人当作母亲。”
“这也是情。……殇帝何尝不是把你当成儿子?你心里有没有他?”
方琼一怔。
这句无心之言,使得一束冰冷雪亮的电光,忽然划过他的脑海,几乎让他浑身在冰冷的天气里冻住了。
他面白如纸,推开卢绍钧,脑中闪过无数奇异的片段:
……大哥猛烈发作的寒疾,每到过年正是最难熬之时……母亲背着大哥哭泣的声音,传闻太子少年时身体强健,并无寒疾一说……
……大哥同父皇如仇人一般,父皇执意支持卢定业,使得大哥后来愈发阴狠孤独……可大哥并不对卢家真正动手,充其量就是阻止卢家人入朝为官……
方琼初孕虚弱,方才陪产悬心,心神一旦不稳,夜间草草吃的那些东西,此刻竟全都涌上喉咙。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窗边,吐了起来。
卢绍钧一惊。
“……怎么?害喜了么?”
这下几乎把整个胃都倒了个干净。勉强用些茶水漱口,人已脱力了一半。
却还想着苏胡尔缇讲的故事:
那伊里苏最年轻、最俊美的王子,如何同父王的王妃偷情,如何害死了自己爱的女人……
“……琼?”
“……我没事……让我想想……”
他牢牢地抓着卢绍钧的胳膊,气喘不止。
若有所悟,又抬起面孔,望着卢绍钧,惊恐地瞪着双眼:
“钧哥……你看着我,告诉我,我长得更像大哥,还是更像父皇……”
卢绍钧胸膛一震。
方琼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母亲……那样美丽的女子,她的双胞妹妹,在伊里苏,受到所有男人的倾慕和渴望,被伊里苏王像金丝雀一般囚在笼子里,不让旁的男人多看她一眼,就连惩罚她、要她死,也冰封了她的遗体藏在圣殿,不许她腐烂入土。——你说,这样美的人,为何会在冷宫度过一生?我父皇贪权好色,喜欢折磨女子,难道真对母亲毫不动心?!”
他越说越快,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大雪。卢绍钧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已经化作尘埃的宫廷艳事,对卢绍钧来说,哪儿如眼前人的身子要紧?
“琼,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呃——……”
胃部一阵紧缩,可惜吐无可吐。
今日方琼有了儿子。
这件事和卢绍钧的话,触发了回忆里一个敏感的关窍:他察觉到做爹爹对儿子的心情,也猛然忆起大哥对他那毫无缘由的偏爱,这份遥远的情感忽然有了别的含义。
大哥长他十五岁。
……足够了。
“……我陪你调查真相,但要待你身体稳定以后。”卢绍钧抱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在空荡荡的酒楼里回荡。
方琼眼眶发热。
他那青涩的初恋,对兄长朦胧的憧憬与崇拜,逝去的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的帝王之术,被他藏起的两道圣旨中隐藏的秘密的期盼,全部在他的脑海里连成一串……
方琼靠在卢绍钧的怀里,极力忍耐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大喜之日,不该如此。
此时此刻,他慢慢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耿耿于怀的谜团:自己为何出生在这个世上。
……绝不是多余的那个。
如果他所猜测的是真——
“……拿出圣旨、让昀继位,是个错误……”方琼低泣道,“我太软弱,对不起大哥和母亲,让他们在人世间的苦都白受了……还令昀平白过那种被人桎梏的日子,欺骗他,他的心性越发不安稳……都是因为我……”
卢绍钧也被他说得心痛起来:
“……那些都过去了,你还有机会……而且,那时你孤身一人,现在你有我。”
“我从来没真的孤身一人,只是觉得人人都不会信个绿眼睛的家伙。”方琼又要哭,又要辩解,简直不成样子,“改弦更张,须有名目,我亦不愿昀伤心……”
“照我那姑姑这么干下去,迟早会有名目。”卢绍钧耐心地说,“你不可对方昀心软,他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纯善的小孩。据我所知……他是不是常常做噩梦?”
“……你怎么晓得?”
“梦见什么?”
“梦见……——对了,他要搂着我才肯睡觉,有一次问我‘会不会遭报应’,还说我能替他镇神驱鬼……”
“那就是了。”卢绍钧淡淡道,“我憎恨殇帝一只手掐死了我的理想,你们皇家的秘密,很久都不愿去碰。但太后毕竟是我的姑姑,有些奇怪的消息,还是会拐着弯传到我的耳朵里。正好借这次机会,暗地把事情查一查。”
他移来一张软椅,让方琼歇息,很冷
', ' ')('静地说:
“……我们既已错失先机,一切反倒不急于一时。你此次去北方,打了胜仗,提振了声名,而太后在京中诸多作为,颇受内外微词。不妨等她的马脚再多露些。——你呢,既然下定了决心,眼下就借口养胎,说身子虚弱,别再上朝入宫。”
“……这样行么?”
“当然行。现在你功劳甚多,低调行事,大臣们都会理解,反而念你谦虚。……文人判断好坏的脑子么,就是这般肤浅。”
“照你说来,我这个时候怀孕反而不好……”
“别这么说,只有这个事,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喜事。”卢绍钧轻声道,“人家女子怀孕是脆弱的,心安理得地要丈夫和家人的保护。你也心安理得地歇着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心,我比你见得多、下得去手。”
“嗯……”
“……瞧瞧你,今天吃那点儿东西,刚才都吐出来了吧?”
“……还好……”
“想睡觉还是想吃东西?”
“都不想。”
“不许都不想。”
“那……回去再想。”
“也行。”
卢绍钧帮他披上衣服。
“休息一会儿再走。……来的路上那般亢奋,现在人跟纸糊的一样,成天教我担心。”
方琼听了他的话,闭上眼睛歇息。
或许是这一日折腾得太累,他竟就这样睡着了。
天蒙蒙亮。
卢绍钧暗暗叹息,不忍扰他睡眠,脱下身上外衣,给他再盖上一层。
窗外,爆竹硝烟散尽,太阳缓缓升起,照耀苍白大地。
——又是新的一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