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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琼牵着令晗的手,走上京城热闹的街。
那霍饮锋是个铁疙瘩脑子,对这民间热闹、生活情致,一丝也不懂。成亲这么久,也没带娇妻上过街。
反观弟弟温润如玉,陪伴在侧,谁见了他,暗地里都要道一声好儿郎。
令晗怀着他的孩子,同他慢悠悠地吹沐夏日晚风,累了便靠在他的身上,忽然自觉天下女子里,自己是最放肆、最自在的了,连那人人畏惧的礼法,于她也不过几张陈年废纸。
真快乐。
她护着小腹,娉娉婷婷地转悠,来到百景楼前,馋了里面的蟹粉小笼,要进去吃东西、听曲儿。
方琼看了一眼百景楼的招牌,颇有些为难,悄悄道:
“……皇姐,此处乃卢家产业……”
令晗一阵失落。
“……哦,那咱们不去了。”
闷闷地走出十步,方琼忽然搂上她的腰,眨眨眼:
“……走,大晚上的,这样昏暗,谁也认不出咱们。”
令晗笑逐颜开,随他迈进酒楼。
二人要了二楼雅座,远望湖面波光粼粼。小二见这对男女郎才女貌,穿着华贵,眼睛都直了,殷勤地推荐这个,吹嘘那个:
“……夫人既有喜,咱们这花胶清炖八珍,最是温补,对夫人和孩子都好……厨子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包您吃得满意……”
方琼笑着摇头。当年同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吃过,难道差这几口?然而孕妇的馋虫来得急,看什么都喜欢。听到本季新制的山楂甜糕,非要来上一盘。
小二的嘴都快咧到下巴去了,哼着曲儿下了楼,叫厨房快快给贵客做菜。
令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
“我近来要么是没胃口,要么便极想吃东西,吃了呢,又有一半要吐掉……唯有酸的,总是吃不够。梅姨说,我多半怀的是儿子,才改了口味……”
“儿子女儿都好,”方琼将她搂在怀里,“近来可还会胸痛?”
她轻轻捏了他一把。
“不痛了,你不来,我只好叫女儿吸掉。”
“原就是人家的乳汁,你给我吸才是乱来……”
他俩悄悄地说这些让人脸红的私房话儿,菜上来了,又吃得文文静静,高雅异常。
这些皇亲国戚,背地里再淫乱,一些东西却刻在骨子里。一到人前,就不自觉拾起从小养成的姿态,改也改不掉。
百景楼的小二有见识,在廊上偷看,越瞧越迷糊:哪家的大人和夫人如此不凡?瞧派头,可不是一般大臣或商贾;自己也在楼里干了几年,这等人物,怎么从没见过?
他心眼多,赶紧报给东家。这时大厅里忽起一阵骚乱,说的是昨夜传来的战事:
“——伊里苏人又攻打边境了!捣了咱们三个据点,还屠了好几个村子!”
“——什么?可恨的蛮夷!”
“——霍大将军昨夜带着军机房的密探出了京,连夜北上。这事连军机房都出动了,可见不简单!”
“——难道北境有细作不成?”
“——嗨,哪儿还没几个细作?只是这次情况这么严重,恐怕不是一般的细作,总不能是有什么要紧的人物通敌叛国吧?”
“——嘘!这里是京城,说话小心些!”
令晗偷偷看方琼,果然见弟弟脸色铁青。她暗暗叹息,轻轻握上方琼的手。
“……莫忧心,咱们不吃了,这就回去,府里清净,躲开那些风言风语。”
方琼愣了一会儿,道:“无事。”
重新拿起调羹,给令晗盛汤。
有祸来时,躲也躲不开。未几,一名半大少年闯进酒楼,大吵大嚷:
“——刚才有蛮夷进来了,我亲眼看见的!”
“——什么,蛮夷?在哪儿?”
少年左右望了一圈儿,拔脚上了二楼,指着方琼道:
“就是他!他的眼睛是绿的!”
说完,在众人的惊恐声中,他扑将上来,拔出怀中雪亮的匕首——
令晗一声尖叫。
方琼提起腰间折扇,堪堪一挡。
这扇子是绢扇,扇面儿是一位故人画的,做扇子,堪称潇洒美丽,做兵器,可过分孱弱。
只见扇骨从中割裂,绢帛撕开。“刷拉”一声,刀刃偏了三分,刺入方琼上臂。鲜血汩汩而出,染污衣袖,好不骇人。
“呃——”
方琼深深皱眉,未受伤的左肘击出,将那少年震退。这酒楼的下人赶紧上前,把少年按倒在地。
“这……哎呀!”
小二尴尬极了,进退两难,急得团团转,正要找东家,却见一宝蓝衣袍的男子从三楼下来。
男子年轻,穿着极富贵,形容俊美,又极冷静。
“东家!”
小二“扑通”一声,跪下了。
男子往地上看了一眼,冷冷地说:
“扭送
', ' ')('官府吧。就说刺杀王爷和将军夫人未遂,叫他们看着办。”
“是!刺杀王爷和将——”
小二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瞧着桌上人,忽然给了自己一嘴巴子。
“——小的该死!小的嘴贱!小的这就去!”
他带人押着那尚在挣扎的少年,屁滚尿流地走了。
人走净了。蓝衣男子回过头,同方琼打一照面。
四目相对,气氛比起尴尬,不如说是阴冷。
沉默半晌,方琼转脸,对令晗温柔地道:
“皇姐受惊了,皇姐先回府吧。这位卢二公子想必会派人送皇姐回去,无需担忧。今日让皇姐见到这等不堪场面,都是弟弟的——呃……”
手臂一阵剧痛,血流如注,方琼顿了顿。
令晗望着那伤口,花容失色:
“瞎说什么,你伤的这样重,还不跟我一起回——”
“——皮肉伤而已,皇姐不必……”
“——夫人。”
蓝衣男子淡淡地开口。
“……此地是非多,一会儿官府尚要来人,夫人有孕在身,不宜为外头的事劳神。您听王爷的,我派人送您回将军府。您到了以后,给王爷回个话儿,王爷就放心了。——至于这刀伤,王爷千金贵体,我们自会仔细治疗,不敢耽误。”
方琼闻言,板着脸,点点头:
“……走吧,不必担心我。”
令晗无奈,见是弟弟的意思,只得离去。
堂堂公主,与那不可一世的蓝衣男子擦肩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片刻,下人端着清水、纱布和药膏药粉,手忙脚乱地上来。
东西摆好,谁也不敢先动。屋子里两位正主,哪个都得罪不起。
蓝衣男子瞧见这帮没骨气的,轻蔑一笑:
“你们下去吧,可不敢让你们给王爷疗伤。赶明儿王爷上御前参我一本,说卢二让下人碰了王爷的贵体,传出去,都是卢二不懂规矩,这罪名,我一个生意人,可担当不起。”
下人们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卢二公子,名绍钧,宰相卢定业次子,自幼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文策武功,天文地理,数算运筹,无不是大材。
卢绍钧十六岁中举,一鸣惊人;考场上挥就一篇《税赋减增之论》,见地深厚,广为传颂。在那一科,险些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哪想到他殿试落榜,错过青史留名的机会,一怒之下,弃文从商,发誓永不入朝为官。
山不转水转。一晃十年过去了,卢绍钧在外经商,风生水起,宰相门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富贵人家,阁中有姑娘的,纷纷前来提亲。他却都回了,一个人过着放荡不羁、目中无人的日子。
卢绍钧上前,撕开方琼的衣物,净了手,用软布蘸着清水,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去。
伤口深,为着清理干净,他下手极重。方琼阖着眼,胸膛重重起伏,肌肤随之发颤,喘息声使人听了心痛。
卢绍钧无动于衷,清理完伤口,取了消炎生肌的药膏,涂在创口上。
“嗯——……嗯……”
药膏渗进去,方琼紧紧按着太阳穴,忍耐透入骨髓的剧痛。
纱布绕到背后,狠狠打了结。
这时,脚步声从京衙方向过来,官府的人将到。
趁人未至,卢绍钧起身,冷冷开口:
“姓方的,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当面问你。”
方琼一言不发,卢绍钧直往下问:
“——若那日殿试,我不姓卢,状元该属于谁?”
方琼沉默良久,回答:
“……我姓方,你姓卢,此事天定,无法更改。”
卢绍钧闻言,眸子里闪过一抹寒意。
他抓起桌上方琼用来挡刀的断扇,展开几乎一刀两断、残破不堪的扇面。
一枝画中玉兰,兀自淡淡绽放。
卢绍钧冷笑一声。
手腕一甩,残扇从窗中丢出,划一道长长弧线,落入湖中。
笔墨尽湿,扇子沉了下去。
一室孤寂。
应付完京衙的人,已至深夜。
方琼托人给令晗带话儿,说自己回了王府,明日下了朝,就去看她。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入房门,就倒在床上。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出门也不带个人,多危险啊。我才出京几天,回头就碰上这么大的事,要不是收到您的密信回来了,还一无所知呢。您可不能再折腾自己……”
护卫宁朔唠唠叨叨地跟在他后头。
这护卫当初跟着殇帝,又由殇帝指派给方琼,很是忠心。
“……事情都办妥了么?”方琼问。
“办妥了,还顺道下了趟湖,把扇子给您捞回来了。——喏,给您。哎,这卢二公子真是狠心,自己早年的画价值千金,他也丢得下去
', ' ')('手。”
绘着玉兰的断扇,墨色已融,不成样子了。柄下小小的羊脂玉扇坠,还带着几分湖水的腥气。
“……画是补不回来了,扇面还可以找人补补。坠子擦一擦,扇骨……换一支吧。”
方琼道。
“行,我交给杨哥,让他明儿去办。……累一天了,王爷早些歇息。”
“嗯。”
方琼合衣睡下了。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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