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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可能是由于自来熟的本性,李郁川在生活里很少听见人全须全尾儿地叫他的名字,冷不丁听徐宣这么叫,还有点儿不习惯,“怎么了?”
“李郁川,我请你吃饭吧,你帮我找了工作了,我想谢谢你。”这种简单的话,让徐宣说出口来,却有几分难度,他觉得自己是笨拙的,原本就不是那种外向的性格,在去了特殊学校之后,也曾交过同龄人的朋友,可大家都是盲的,而且无法像健全人一样,自由地见面往来,身体有障碍的人,最后往往身边就只剩下家人,幸运的话,也许还有伴侣。
徐宣说完之后,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李郁川的回答,他只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却没吭声,徐宣几乎就要失望地松开手了,可耳边又响起了对方的声音,“这附近有家彦芳馄饨你吃过没?”
“啊?”徐宣反应了下,摇摇头,“没有。”他很少外食,独自一人出门吃饭不太方便,就算是家人亲戚,也都总是在顾忌徐宣的身体状态,徐宣从小就是那个懂事儿的别人家的孩子,他不想给人添麻烦。
“那咱们就去那儿吧,那个店开了好多年了,我以前在这边实习的时候总去吃。”
李郁川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叫他一起吃饭,被人叫全名,总有一种上学的时候被老师点名的感觉,李郁川这种皮猴子,青少年时代没少挨班主任的批。徐宣虽然也有点老师的气质,但是他那么温和,怕是管不住人的。李郁川拉着徐宣的胳膊,打断了自己那没来由的联想,大步去了熟悉的馄饨店。
那是巷子里的一家小店,离地铁站不远,门口支着一盏低矮的路灯,摇摇晃晃,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可亮了十几年也没坏过一次,这些东西,徐宣自然是看不见的,全都是李郁川讲给他听的,他说那家店便宜又好吃,老板的阿姨人也特别善良,店里还有只懒惰的肥猫,不过常常呆在厨房里不出来,徐宣就凭借李郁川描述的那些字句拼凑着,跟着走进了暖和的馄饨店里。
店不大,人倒是很多,屋里又热又吵闹,大概门口就是柜台,进了店门,李郁川就没有拉着他继续往里走,而是站在旁边开始报菜名,“徐宣,有虾仁鲜肉馄饨,香菇荠菜馄饨,还有蛋黄鲜肉的,韭菜三鲜……”
徐宣又下意识地往李郁川的方向靠,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李郁川讲话时呼出来的气喷在他耳边,奇妙的痒和热意从耳后蔓延到脖颈,徐宣真心喜欢李郁川的声音,是适合做安眠故事朗读的声音,如果能把他的声音录下来就好了。
“你要吃哪个?我平常…”李郁川一转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和对方离得那么近了,讲话都顿了一顿,“喜欢吃玉米鲜肉的……”
“和你一样的就行。”
“好,老板,要两份玉米的。”
匆匆忙忙点了单,李郁川带着徐宣往店内走,这个时间吃饭的人多,所以只能拼桌,他们和两个看上去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一张四人桌的位置上,徐宣并看不见,只是被李郁川带到了座位,热而香的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他摸索着碗边,抓到了勺子,汤中泛起的热气暖着指尖,徐宣很庆幸李郁川选了家这样的店,要是别的东西,可能根本没办法正常地吃到。
“好吃吧?”
“嗯,好吃。”徐宣冲着李郁川的方向笑了笑,以前妈妈说的,徐宣笑起来比较好看,所以不要伤心,要多笑笑,他想尽量给李郁川展示自己好的一面。
而事实就是,徐宣做到了。李郁川不觉得自己是个只凭借外表判断别人的类型,可人绝对是视觉的动物,刚刚他们一坐下来,旁边的两个女孩就沉默了,一个劲儿地盯着徐宣看。徐宣朝自己笑,笑得过于温柔了些,旁边人的目光就更加赤裸了,徐宣什么都不知道,可李郁川却莫名地有了些虚荣心似的,看啊,这么好看的人,好像只对我自己笑。李郁川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刚刚地铁上那个意外的拥抱弄得有些神志不清,怎么能对一个这么单纯的人胡思乱想呢。他埋头吃完了饭,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叮嘱徐宣等他两分钟,就跑到了馄饨店外。
在冷空气中抽烟是种奇怪的感觉,香烟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光源,但那就像冰箱冷藏室里的灯,明亮,却不暖和,李郁川的烟瘾不大,隔三岔五吸一支的程度,抽烟喝酒这些事儿,其实他一直到上大学才接触到,大学里什么人都有,所以也让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同性的。因为有人向他表白,他就有了男朋友,然后恋爱,毕业,工作,再后来,对方抛下他和别人结婚了,前两年听说还有了孩子,李郁川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喜欢对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儿。但其实那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李郁川觉得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是有可能的,他有家人,还有很多朋友,不是吗。
烟很快就燃尽了,李郁川走到巷口,把烟蒂给丢进了垃圾桶,他特地走得远了些,想叫身上的烟味儿稀释一下。再次推开馄饨店的门,身子还没感觉到暖意,就听见店里有人在大吵大闹,桌椅被撞得歪歪扭扭,盘子和碗的碎片也满地都是,李郁川纳闷儿是怎么回事,大步跨着,想着得先把徐宣带出来,可往前一
', ' ')('看,处于纷乱中心的人,就是徐宣。
徐宣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他刚刚只是在座位上等着李郁川罢了,对方大概只出去了几分钟,可徐宣无法度量时间的长度,感觉李郁川已经离开了很久,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去门口,正巧后面的人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馄饨,两个人相撞,跌了勺子翻了碗,滚烫的汤都洒在那人身上,明眼人不看路,和小心翼翼的盲眼人,谁的责任一目了然。
“草,没长眼睛啊!”那人的声音很粗,猛地推了一下徐宣,周围的桌子被撞开,其他客人都闪躲开来,碗滑到地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徐宣有些慌乱,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身体被推得趔趄了下,摸着周边的桌椅站定了,还在道歉,“对不起,我看不见……”
“瞎子还出什么门!”那人又去拽徐宣,他想闪躲,都找不清方向,还是被抓住了领子,可徐宣高大,那中年人只是体宽人肥,比徐宣矮了不少,要想拽动徐宣费了很大的劲儿,显得有些滑稽。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那人其实也并没有被烫到,只是汤弄湿了衣服,葱花掉在鞋面上,可那人是个好面子的,在气头上完全丧失了理智,伸出手向徐宣的脸打了出去,钝痛感在他的嘴角和下巴处发散开来,他的眼睛却仍然茫然冷静得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望向未知的方向,一瞬间,徐宣的大脑好像变成了空旷的白色。
“怎么回事儿?”
就在那人还拉着徐宣依依不饶,甚至还想再打他的时候,李郁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徐宣耳旁,那个拽他的人很用力,可李郁川把自己拉走的时候用了更大的力气,他看不见,但大概的方位上,徐宣觉得自己是被李郁川掩在了身后。附近传来和刚才相似的声音,人撞着桌子,餐碟杯碗摇晃坠落的声音,徐宣以为是李郁川被那人打了,可一伸手,李郁川回身还拉着自己。
“你他妈有病啊,他看不见!打一个看不见的人,要不要脸?”李郁川见了刚才那场景,也有点血气上涌,用力推了下那人,瞧见对方衣服上的水渍,大概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碰到衣服了是吧,那对不起,我们会赔,你这打人算什么?”
“草,还有帮手是吧……”
那人身上略带酒气,被推了下觉得丢脸,分毫不让,上来又和李郁川撕扯了起来,徐宣只感觉自己被李郁川推到了墙边,屋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担心李郁川,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干着急,桌脚在地上尖锐地划过,擦着碎瓷片哗啦作响,衣物磨蹭,人们的低吼和尖叫都在徐宣耳边放大,再放大,他听见李郁川吃痛的一声叫喊,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很疼吧,比自己还要疼吧,徐宣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看得见的,要是他能看见就好了,如果他能看见,他能把李郁川护到身后,如果他是健全的,甚至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混乱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尽管对于徐宣来说是极其漫长的,不知是店主还是其他客人报了警,附近派出所很快就派人来了,因为徐宣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对方最后也只能吃瘪道歉,讪讪离去,这么折腾了一通下来,天都黑透了。
从派出所出来,徐宣挽着李郁川的胳膊走在路上,他心里实在愧疚,如果不是自己,李郁川不会被打,可就算是这样,李郁川还说要送自己回去,比起肉体上的那一小块儿的痛,徐宣的心脏仿佛被铁丝钻了个细长的孔,贯穿着又酸又疼。
“对不起。”
“别道歉,根本不是你的错,是那个人找茬,刚才我都看监控了,根本就是他没看路,自己撞得你。”李郁川还有点儿生气呢,徐宣这么干干净净一张脸,嘴角都给人打紫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你都伤到哪里了,要不要去医院?”徐宣听见李郁川声音有点变了,是痛得有些倒吸气的那种感觉。
“没事儿,我回去涂点药就好了,嗳,我要是那会儿没出去就好了。”李郁川拎着在派出所隔壁药店买的喷雾,却也开始自责了起来,他要是没出去抽那根烟,说不定就没这个事儿了。
“不怪你,你帮了我很多了。”徐宣使劲儿摇着头,他怎么能怪李郁川呢。
“你今天这么晚回去,家里人会不会担心?”李郁川突然想起这事儿来,他觉着自己应该给徐宣家人也道个歉,和徐宣比自己可是更年长,该负责任些。
“我一个人住。”徐宣摇摇头,“家里没有别的人了。”
徐宣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是因为他不太有自信表述这些事情,他少有和人交谈的机会,也不知道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不是奇怪的。一个丧失了亲人独自生活的盲人,像是被社会遥遥抛在了身后。可这些话落到李郁川耳朵里,他的同情心瞬间就像八月的钱塘江潮水一样,高卷着把理智拍到最底下,本来只是想送徐宣到地铁站,现在则是亦步亦趋地把人带回了家门口,徐宣拉着他袖子不撒手这事儿,李郁川也完全理解了,要是让他一整天一个人呆着不说一句话,还什么都看不见,李郁川早就崩溃了。
“要是不打扰的
', ' ')('话,让我进去坐坐?我想给你涂点药,你嘴角都有点儿肿了。”李郁川站在楼道里,看有些昏暗的顶灯照在徐宣脸上,他嘴角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头发也乱了,看上去像被疯狗咬了一口而炸了毛儿白色山雀,有点儿可怜,但又很可爱。
“好。”听见这话,徐宣赶忙摸着自己的口袋找钥匙,摸索着锁孔,向右拧三下,熟练地打开了门,灯也开了,他自己没关系,但是李郁川需要。
“拖鞋在这里。”
李郁川跟着进门,看徐宣拍了拍玄关的鞋架,上面几双拖鞋,出奇地整齐。这是个老小区,外观看上去已经很旧了,但内里倒是还可以,屋子里陈设简单,非常干净,客厅的窗前放着一架立式木质钢琴,用白色蕾丝盖住了一半,上面还放着节拍器,和一张相框,离得有点儿远,看不清楚照片上是谁。房子布置得很温馨,像是一家人住的地方,唯一让人感到不同的就是,桌子家具之类的地方都贴了防撞条,阳台门和窗似乎也关得死死的。
“你坐一下,我去拿水。”
李郁川刚想说不用了,但似乎回到自己家的徐宣和在外面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在外面的话,好像特别谨小慎微,在家里的徐宣,不需要盲杖,也可以自由飞快地走路,这样自然多了。李郁川拄着胳膊靠在沙发上,看徐宣打开冰箱,拿出玻璃瓶装的饮料,用粘在冰箱门上的瓶起子打开,回身走了两步,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停在了流理台的水壶前,突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啦?”李郁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走过去看,什么都没有,只是厨房里的正常摆设而已。
“你要喝热水吗,今天好像有点儿冷。”
原来是担心自己觉得冷,这种事儿怎么用纠结这么久啊,李郁川笑着从徐宣手里接过了那瓶冒着泡儿的橙色汽水,“喝这个就行。快过来坐,我给你涂药。”
徐宣被拉到了沙发上,其实在家里,他就算看不见,也完全不会撞到任何东西,可李郁川还是那样,像在外面一样,贴心地带着他。徐宣有点庆幸李郁川不需要热水,在盲了之后,他就几乎没有自己碰过厨房里的东西,菜刀,高温炉灶和水壶,对于徐宣来说,是有些危险的。
“你别动哈,可能有点儿凉。”
徐宣听话地坐在那儿,感觉李郁川拿着什么,有液体摇晃的声音,然后如他所言,像冷冷的雾气喷在自己脸上,好像太多了些,药液像眼泪一样从下颌淌下去,疼痛的地方渐渐麻木了起来。
“哎呀,多了。”李郁川抽了张纸巾,徐宣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仰着头,任他操作,男孩脖颈拉出的曲线,此时成了药液流下的轨道,马上就要沾到衣服了,李郁川急忙去擦,那动作却好像沿着领口,由下至上地抚摸徐宣的侧颈一样,肿胀了的嘴角被药液覆盖了一层湿而凉的薄膜,他单薄的唇瓣也跟着微微颤动了下,李郁川忍不住去在意,他庆幸徐宣看不见,迅速别开了眼睛,“好了,别摸这里就行。”
“谢谢。”徐宣低头,喉咙吞咽了一下,刚刚的纸巾几乎是薄若无物,徐宣可以感觉到李郁川帮他擦药抚摸自己时指尖的触碰。
“那我先走了。”
“你的伤呢,不涂药吗?”徐宣没料想李郁川会这么突然就离开,他的手向后胡乱摸着,拍到了李郁川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蓬松又柔软。
“我回去自己涂就行,没事儿的。”
“我,我帮你吧……”
李郁川在心里叹了口气,徐宣大概是顺着说话声音找到自己所在的方向的,他看着自己,虽然并看不见,可那双潮湿明亮的眼睛,还是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雀崽儿。
“那,后面,我碰不到的地方,你帮我下吧,我也是自己住,找不到人帮忙。”李郁川这话都不知道是在给徐宣听的,还是解释给自己的了。
徐宣点了点头,拿起了药瓶子,耳边是李郁川撩动衣物的声音,他伸手去碰李郁川的背,食指从腰的位置向上滑过,他看不见,不知道应该是在哪里,只能靠手去摸寻,指尖在凹凸不平的脊柱抚过,动作太轻柔了,羽毛搔过一般,李郁川是个怕痒的人,被徐宣这样碰,整个人都像含羞草那样忍不住缩了一下。
“就这里,左边一点。”大概到了撞伤的地方,李郁川提醒徐宣,对方又增加了几根手指,向自己指示的方向摸,大概是肩胛骨附近的地方,徐宣轻轻碰着,李郁川倒吸了口气,小声呻吟出来,“啊嗯…”
后背那只手的动作却突然很明显地顿了下,隔了好几秒才开口,“痛吗,是这里吗?”
“对,你喷两下就行了。”
“好。”
带着冷敷功效的气雾剂喷出,疼痛正在缓慢缓解,可刚喷了药,李郁川不能立刻把衣服盖上,会沾湿,徐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又开始沉默了,耐不住性子的李郁川习惯了找话聊,“虽然今天这样,但是馄饨还是挺好吃的。”
“嗯。”
“我就说老板人特好吧,还帮咱们说话,让那个人赔打碎的碗。”
“是啊。”
', ' ')('怎么又开始一个字两个字的蹦了,声音也变得低沉了点儿,李郁川觉着自己是才把徐宣从壳里拽出来,他又缩回去了。难不成是又开始自责了?李郁川不想让他愧疚,又忍不住要逗他,“今天的馄饨是老板请的,那你是不是还得请我吃饭啊?”
李郁川感觉身上的药液差不多干了些,放下衣服转过身来,却见徐宣满脸通红,特别局促地并着腿坐在那儿,这是怎么了,逗得太过了?
“跟你开玩笑呢,你别当真。”
“没…我要请你吃饭的。”徐宣又拽住了李郁川的衣服下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准确知道李郁川的位置的。
“那你就周末给我打电话吧,什么时候都行,我双休。”
看徐宣没什么事儿了,李郁川把那瓶跌打肿痛药留了下来,穿好外套离开了徐宣的家,他叫徐宣不要送了,徐宣就真的听话地没有从沙发上起来,李郁川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礼貌,只感觉两个人更近了些,他点了支烟散着步往地铁站走,北风把寒意吹进每一缕发丝之间,李郁川裹紧外套,加快了脚步,可身后那幢房子的灯,久久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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