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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宣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期待的感觉了,他在生活中可以归属于等待的体验其实很多,等待地铁,等待红灯,等待微波炉,等待迟迟不到的那些人,他习惯了等待,可这些事儿是和期待不同的,只是为了维持生存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在小时候,徐宣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经常期待出差的父母回家,他们会带回新奇的零食和色彩鲜艳的玩具,分离通常来说只会让徐宣难过一小会儿,因为很快,他就投入到对于期待他们回来的倒计时中去了,每一分钟都抱有希望。
可那时候总有个终点在的,星期日,要么就是星期一,徐宣知道父母总会无条件地应答自己,但等待李郁川的电话,却从一个短暂雀跃的瞬间,跌进了无尽长的失落中去,徐宣第一次体会到了被动的期待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窗口的树被北风吹着,渐渐干枯的树叶,同海浪一般扑涌作响,徐宣把窗户开了一小个缝,冷风沿着窗框往屋里钻,他不知道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只知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下去了。
“徐宣呀,怎么把窗户开了,暖气要放光的啦,快过来吃饭。”朱阿姨匆匆忙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徐宣只听见“咣当”一声,大概是窗户被关了,朱阿姨拉着自己到了餐桌旁,还把勺子塞进了他手里。
徐宣今天没什么胃口,可还是舀了一口米饭进嘴里咀嚼着,像是要完成某种任务,唾液酶分解着淀粉,一点点甜味儿在舌尖,但对于徐宣来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朱阿姨见徐宣开始吃饭了,便脱了围裙,“阿姨先走了啊,明天见。”
“朱阿姨再见。”徐宣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握着勺子的手,往下落了去,房间再度陷入沉默。朱阿姨是妈妈过世后,舅舅找来给他做饭打扫的人,其实舅舅提过叫徐宣一起住,可徐宣还是想留在自己的家里,就算舅舅再怎么关照他,也不可能完全顾得上,他总得学着自己生活。所以这位阿姨每天晚上做好三餐分装好,徐宣只需要自己在微波炉热一下,把餐盒留在水槽里就行,偶尔舅舅和舅妈也会来看看他,徐宣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只是,有时候未免太安静了些。
一个人的时候,几乎不会讲话,眼睛不能看见东西之后,妈妈把家里的钟都换成了电子的,所以除了整点报时,连指针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徐宣手里的金属勺子撞了下碗,这一点点响声,却叫徐宣心烦了起来。他早该知道的,越是期待才会越失望来着,可这时候,手机却响了。
“兹——陌生电话—幺—伍—幺—叁—……”
勺子敲着边缘滑进碗里,有两粒米弹出来掉在了桌上,徐宣摸着桌沿往窗边走,饭粒儿沾在袖口上,他看不见也注意不到,膝盖又撞了下桌腿,就这么痛着,慌乱着拿起了手机。
“喂?是徐宣吗?”
“嗯。”
被电话信号处理过的徐宣的声音,变得稍微单薄了一点儿,李郁川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手指总是忍不住在凸起的盲文上滑来滑去,他这阵子有点儿忙,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社畜嘛,和磨上的驴差不多,也就多了个双休日。所以他忙得忘记要带徐宣去周姐家调钢琴的事儿了,还是周姐自己提的,李郁川这才赶忙给徐宣去了电话。
“我是李郁川。”
“嗯,我知道。”徐宣不会听错别人的声音的,即便是隔着电话。
“之前我不是说,有个认识的人要调钢琴吗,最近有点忙,忘记和你讲了,你这周日有空吗,或者其他时间,周末的时候都可以。”
“周日可以的。”
“那上午九点,我去邱庄站等你,你从哪个口进来啊?”
“c口,我住在c口对面的小区。”
“好,周末见。”
徐宣放下了电话,推了推窗,一丝凉风缠绕在手指上,好像之前心脏被缠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终于拉出了个头儿似的,他扶着墙回到了餐桌旁,饭菜有些冷了,但徐宣莫名觉得食物比刚才要好吃多了。
到了周日,李郁川特地提前了些出门,从他住的地方骑车到徐宣那儿不到二十分钟,李郁川觉得自己已经够早的了,可到了地铁站,却发现徐宣早就到了,还同他俩第一回见着时那样,背着包,握着手杖,只是站在那儿就挺拔地像棵秀丽的树。
“徐宣!”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徐宣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李郁川的声音在周末的早晨显得格外有活力,他呼吸之间有些喘,听见这一声叫喊还没到三秒钟,徐宣的胳膊就又被李郁川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两个人好像都已经对这个动作无比熟悉了。
地铁比想象中人要更少,甚至还有座位,但即便是坐下了,徐宣也没有把手抽出来,依旧牢牢挽着李郁川,这个季节每个人都穿得像只臃肿的熊,车厢里空调开得又足,两个人靠在一起觉得格外地燥热。李郁川也不太好意思推开徐宣,就只好把拉链往下拽了拽,像是察觉到了李郁川的动作,徐宣往另一侧挪了挪,但没撒手。
李郁川无声地笑了笑,感觉对方像那种刚刚开始自己一个人睡的
', ' ')('小孩,明明怕黑却不好意思承认似的,“一会儿周姐她不在,送孩子去课外班了,她给我钥匙了,让咱们直接进去弄钢琴就行,你别紧张。”
“嗯。”徐宣点了点头,他不知道李郁川是怎么看出自己紧张的。前一天晚上,徐宣确认好了好几遍自己的工具箱是不是齐整的,还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提前挂在了床头,他看不见自己衣服的颜色,手也只能大概摸出一个样式来,从柜子里挑了件以前舅妈说他穿了好看的衣服,摸着领口的扣子确认了好几次,然后这天早早就出了门,好像得确保这一次不会像之前一样,窘迫地面对李郁川似的。
“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一直盯着你的。”
“嗯。”
李郁川对徐宣这样一问一个字的答已经有些习惯了,和他自己比起来,徐宣的话实在太少了些。李郁川觉得徐宣和自己父母年轻时有点儿像,就是那种,带点文艺忧郁气质,寡言又漂亮的青年,他的父母和电影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不顾家人的反对,在猛烈而快速的爱情驱动下结婚,然而有了李郁川之后,没几年就又分开了。李郁川跟两天爹,再跟两天妈,双方都觉得对方孩子带得不好,于是最后李郁川去了姥姥姥爷家,可能是他天生就是个乐天积极的性子,没有长成他父母那样,反而特别开朗积极,话有时候密得不一般,他看了看徐宣那双明亮而没有焦点的眼睛,忍不住开口,“感觉你好像不太爱说话,我有时候话特多,你要是嫌烦就跟我说一声。”
“不是,不是,你说……”徐宣又不自觉地抓紧了李郁川的袖子,“……我喜欢听你说话。”
地铁在疾驰中转了个弯,徐宣的身体跟着惯性往李郁川的方向倒,他又被对方扶住了,也许头的位置靠得更近了些,徐宣听见李郁川在他耳边低低地笑着,呼出来的气在他耳边吹过,温温热热的,他听见他说“那就好”。
那就好。
列车重新回到了平稳的轨道上,徐宣眨眨眼,跟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设想了很多种情况,可和实际上和李郁川相处,根本不需要费那么多心思。
时间,似乎与人分享着要消耗得更快,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李郁川看着徐宣打开了钢琴,这么重的东西在他手里只像打开纸盒子一样简单。钢琴之中,一条条弦嵌在精密的木质结构中,李郁川从来没见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他的好奇心有点儿重,凑近了些去瞧,徐宣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他是看不见的,完全不知道李郁川靠过来了,一转身,和人撞了个满怀,徐宣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轻轻蹭过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也许是李郁川耳朵的上缘。
“对不起。”徐宣下意识地先道了歉,往后退,腿压到了琴键的高音区,一阵强共鸣的声音不太和谐地响起,震得人的心脏怦怦直跳。
“不好意思,是我先凑过来的。”李郁川其实被徐宣撞得往后趔趄了半步,上次他就察觉了,徐宣看着身材修长纤细,但其实是因为个子高,靠近了觉得像一扇高大的门,力气也很不一般。
“我头一回看见钢琴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徐宣重新站定了,摸着自己的工具箱,拿出调律扳手来,侧身站在钢琴前,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李郁川对钢琴一窍不通,也对钢琴调律流程完全不懂,他往后退到一旁,把空间留给徐宣。不过看对方工作倒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徐宣穿着一件蓝色偏灰的衬衫,明明是有些像雾霾的颜色,却趁得他皮肤很白皙,脖颈修长,从领口延伸出来,虽然看不见东西,可他的表情无比专注慎重,袖子挽到手肘,一双手臂有力又笔直,钢琴在他的指尖发出最强响来。他还套上了一件黑色的围裙,这样看上去像在咖啡馆兼职的大学生店员,本来也就是大学生的年纪嘛,徐宣给他的名片上写着他的出生年份,还有血型和备用联系人电话,也许是像医院里病人手环那样的用途,他才二十岁,自己二十岁还在学校里逃课打篮球呢,徐宣工作的时候就像个真正的大人。李郁川默默退到一旁的沙发上,用手机悄悄录下了一段徐宣调律的视频,想着要是再有认识的人家里有钢琴,也可以介绍给他来调音。
钢琴的音色很好,旁人是听不出有什么问题的,只是徐宣却依然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紧握着扳手来回拧动,一边反复按着相关的琴键,短促而有频度的琴音从他手中一阵阵地响着,李郁川听着这声音,渐渐困倦了起来,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看见徐宣已经在收工具了。
“弄好啦?这么快。”
“嗯,这架钢琴状态很好,所以没花太多时间。”徐宣做事情不太喜欢被人打断,李郁川在这过程中几乎就没发出声音,也让徐宣觉得很舒适。
“能碰吗?”
“嗯,你试试。”
李郁川小时候没学过什么才艺,像个野孩子一样在山里田里胡乱跑来着,所以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弹钢琴,所以就只是搭着边儿,小心翼翼地,轻按了几下琴键,完全不成旋律,好像还不如徐宣调音的时候弹得
', ' ')('好听呢,“哎呀,我不会弹,你给我演示一下吧。”
被拉着安安稳稳地坐在了琴凳上,徐宣不知道要弹些什么,手指碰着琴键,钢琴漆光滑却冰冷,徐宣脑海里蹦出小时候学过的曲子,他记得乐谱上的每一个符号,自然而然地弹起舒伯特某一首即兴曲,温润的钢琴声在他手下中响起,跳跃,流畅,好像夏天的风急不可耐地要从门缝中钻进来,好像李郁川抓住他的手时那种感觉。
李郁川不太懂艺术,但他能分辨音乐是不是悦耳的,听着钢琴曲,站在旁边近距离地观察着徐宣,是种五感的享受,手指修长,在琴键上敲着,他的眼睛也很好看,眼角却有一块小小的伤疤,已经和其他地方皮肤的颜色差不多了,以至于很难察觉,李郁川好奇他发生了些什么,又担心这样的问题会感到冒犯,他死死按下自己的好奇心,等待这首曲子结束,为徐宣鼓起了掌。
“你弹得太好了。”
“没有,就是,一般的。”
李郁川发觉自己特别喜欢看徐宣被夸了之后那种腼腆而害羞的样子,头微微低下一点儿,把自己明亮的眼睛藏起来,可他连耳朵上都略微带红,根本就让人难以忽视。
“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地好,我都想请你做老师了。”
再被李郁川夸几句,徐宣觉得自己可能会控制不住脸红,因为他已经开始微微发热了,好在这时候,这个家的主人们终于回来了。
“小川,哎呦,辛苦你们俩,这是小徐吧,刚在门外我就听见了,这琴给弄得真好。”周姐一边把外套挂在门上,一边拍了拍自己的女儿,“涵涵,叫人。”
“小川叔叔好,小徐哥哥好。”周涵涵还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女孩儿,还没变声的女童声响亮又甜美,可她这两句称呼,显然是把李郁川和徐宣给分隔开来了。
“怎么回事儿,我从哥哥升级成叔叔了?”李郁川拍了下女孩的小脑瓜,管徐宣叫哥哥也就算了,怎么今天还给自己长辈分了。
“那个哥哥好看,嘿嘿。”
李郁川平时和小孩子玩得也好,以至于孩子们也不把他当成要畏惧的大人,周涵涵说完就跑到了妈妈身后,躲开了李郁川要再拍她脑袋的手。
“别瞎说,涵涵。”周姐把事先准备好的酬劳掏了出来,手晃了晃,不知道怎么递给徐宣,还是李郁川又做了回中介,接过来又塞到了徐宣手里。
“那就先这样了,有什么问题再找我们哈,周姐。”
整个过程,徐宣一句话都没讲过,就跟着李郁川出来了,他其实松了口气,徐宣不太擅长应付不认识的人,他喜欢钢琴,但世上没有只做事不需要沟通的工作。
俩人完成了任务,又原路返回,这次的地铁却极其拥挤,几乎是被挤到了车厢连接处最摇晃的地方,李郁川宛若一种本能似的,拉着徐宣让他靠在后面稍微有借力的地方,自己则只能靠一双腿试图稳住。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地铁成了巨型的沙丁鱼罐头,车厢中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污浊,徐宣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但他可以感觉到,有更多人涌过来,李郁川也被挤得离他更近了,对方身上熟悉的柑橘气味儿钻进呼吸里。摇晃着的车厢让人站不稳,李郁川在一个转弯处,往徐宣的方向倒了过去,本来还维持着基本的社交距离,但这一下,李郁川直接扑在了徐宣身上,徐宣则立刻抓住了李郁川的胳膊,他来时握了一路,手感已经牢牢记在脑袋里了,好像是为了让李郁川更轻松些,顺势将人往怀里拉了拉,衣服都紧贴在了一起。
“抱歉,太挤了。”李郁川也感觉到徐宣在拉他了,他刚想要往后退,可后面挤过来的人立刻就又补足了那一点点小空间,李郁川靠在徐宣怀里,动弹不得的状态,对方用的衣服清洁剂不知是什么味道,闻起来特别香,李郁川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人发展亲密关系了,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服,这样程度的肢体接触也是久违了。他比徐宣矮了半个头,这个角度,视线就停留在对方的嘴唇旁,靠得太近,实在太近了,好看的人是不会因为拉短了距离而减少半分美丽的,单薄的嘴唇,流畅的下颌线,低垂的眼睫,一切都昭示着徐宣不一般的外表,李郁川清了清嗓子,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他明明只是乐于助人想帮徐宣而已,不想弄得像“见色起意”。
徐宣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李郁川毛茸茸的头发擦着自己脸颊而过,有点痒。身边的人们仍旧挤着,徐宣想李郁川的位置一定很辛苦,于是他努力地贴紧墙壁,把李郁川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这样看,几乎和拥抱没什么分别了。
不是吧。
半环在腰间的有力手臂,让人难以忽略,李郁川默默在心里吐槽了自己一句,他就算再心无杂念,被一个好看的人突然紧紧抱住,插在心上的那只小旗子也是会微微摇荡的。李郁川深吸了口气,准备用劲儿往后为自己争取一点儿空间,在高峰期的地铁上被挤成什么样子都是有可能的,可车不遂人愿,又是一个转弯,甩得车厢中的人集体一震,李郁川不仅没和徐宣拉开距离,慌乱之中,还踩到了对方的脚。
', ' ')('“抱歉。”
地铁因为快速地行驶而发出巨大的噪音来,徐宣听不见李郁川说了什么,微微低下了头试图靠近,“你说什么?”
“我说,抱歉,太挤了,好像踩到你了。”李郁川稍微提高了一点儿音量重复了一遍,可徐宣弄不清楚距离,都要贴上来了,李郁川只能更加鸵鸟式低头了。
这次徐宣听清楚了,他回了句“没关系”,车厢又在这时激烈地震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摇晃,徐宣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蹭到了李郁川,这次大概是脸,比刚才还要更加柔软,他身上的柑橘气息也都涌了上来。徐宣也不知道为什么,像那会儿一样,心怦怦跳,可是明明现在也没有钢琴的声响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着头的李郁川,没有看见。
挤在嘈杂人群中的拥抱并不显眼,没人注意他们,这程让人心思杂乱的列车终于停了下来,李郁川松了口气,送徐宣走出地铁站,冷空气围绕在周身,这个年轻男孩拉着自己的胳膊,却没松手。
在某个时刻,会不会觉得,好像会和某个人永别不再见了呢?徐宣看不见,傍晚和午后的天色有什么区别他也无法说出来,可他知道,在秋冬季节的黄昏时分,空气的味道微微发冷,带着另类的清新感,可那空气却是坚硬的,刮着黏膜进入身体,他偶尔会通过这种方式记住时间的感觉,伴随着寒冷降临而永远别离,徐宣已经经历过几次了,他尝够了等待和孤独孕育的果实。要是在这里松开了手,是不是再也不能见李郁川了呢,对李郁川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人,甚至不如街角的那位裁缝师傅与他更相熟,徐宣知道答案,可他不想这样。
好像有种摸不清的欲望堵在喉咙里,想要喊出来,但身体又不断条件反射般吞咽,将那欲望不断的往下压,脑袋里无数的想法互相推拉挣扎,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喊出了李郁川的名字。
“李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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